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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题: 闲来无事,推荐大家看本小说(活着) 余华! [打印本页]
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5
标题: 闲来无事,推荐大家看本小说(活着) 余华!
这本书 我已经看了不知道几回了,葛优版本的 电影也看了几回,经典就是  看不厌倦,我发上来  希望年轻的 赌徒可以看看,别败家了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6
余华《活着》9 i1 C9 F  h9 u. Q
    4 P' J: t. T( I
前言) F$ s8 f8 K: {/ ^% b
 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,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,他的自私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。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,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。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,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,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,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,于是只有写作,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,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,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,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到。
% }( m( o: j" E+ s7 L; X3 h1 a  长期以来,我的作品都是源出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。我沉湎于想象之中,又被现实紧紧控制,我明确感受着自我的分裂,我无法使自己变得纯粹,我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一位童话作家,要不就是一位实实在在作品的拥有者,如果我能够成为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,我想我内心的痛苦将会轻微得多,可是与此同时我的力量也会削弱很多。/ j2 @  p5 G8 i! ?$ O4 n* q- j# ]
  事实上我只能成为现在这样的作家,我始终为内心的需要而写作,理智代替不了我的写作,正因为此,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是一个愤怒和冷漠的作家。
) x! u# D9 e3 U) U  这不只是我个人面临的困难,几乎所有优秀的作家都处于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中,在他们笔下,只有当现实处于遥远状态时,他们作品中的现实才会闪闪发亮。应该看到,这过去的现实虽然充满魅力,可它已经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,那里面塞满了个人想象和个人理解。真正的现实,也就是作家生活中的现实,是令人费解和难以相处的。7 g" v! a" R1 l, i* d2 z
  作家要表达与之朝夕相处的现实,他常常会感到难以承受,蜂拥而来的真实几乎都在诉说着丑恶和阴险,怪就怪在这里,为什么丑恶的事物总是在身边,而美好的事物却远在海角。换句话说,人的友爱和同情往往只是作为情绪来到,而相反的事实则是伸手便可触及。正像一位诗人所表达的: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。也有这样的作家,一生都在解决自我和现实的紧张关系,福克纳是最为成功的例子,他找到了一条温和的途径,他描写中间状态的事物,同时包容了美好与丑恶,他将美国南方的现实放到了历史和人文精神之中,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现实,因为它连接着过去和将来。
# M4 S3 x; f2 O! B2 c& X/ ~4 {! Z  一些不成功的作家也在描写现实,可他们笔下的现实说穿了只是一个环境,是固定的,死去的现实,他们看不到人是怎样走过来的,也看不到怎样走去。当他们在描写斤斤计较的人物时,我们会感到作家本人也在斤斤计较,这样的作家是在写实在的作品,而不是现实的作品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7
余华《活着》# B: b$ @$ a; O% o' [! ~3 M$ s
    
! r+ q+ w& o3 W; x9 C前言
. \9 l* S, _: f* Y 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,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,他的自私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。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,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。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,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,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,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,于是只有写作,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,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,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,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到。% y! n+ R( {' I; W
  长期以来,我的作品都是源出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。我沉湎于想象之中,又被现实紧紧控制,我明确感受着自我的分裂,我无法使自己变得纯粹,我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一位童话作家,要不就是一位实实在在作品的拥有者,如果我能够成为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,我想我内心的痛苦将会轻微得多,可是与此同时我的力量也会削弱很多。* s; Y; O3 s5 H0 T8 k6 k% z
  事实上我只能成为现在这样的作家,我始终为内心的需要而写作,理智代替不了我的写作,正因为此,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是一个愤怒和冷漠的作家。1 d/ G  T; W9 p& P
  这不只是我个人面临的困难,几乎所有优秀的作家都处于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中,在他们笔下,只有当现实处于遥远状态时,他们作品中的现实才会闪闪发亮。应该看到,这过去的现实虽然充满魅力,可它已经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,那里面塞满了个人想象和个人理解。真正的现实,也就是作家生活中的现实,是令人费解和难以相处的。
6 B2 F- R! R% `# Z; P: b3 C  作家要表达与之朝夕相处的现实,他常常会感到难以承受,蜂拥而来的真实几乎都在诉说着丑恶和阴险,怪就怪在这里,为什么丑恶的事物总是在身边,而美好的事物却远在海角。换句话说,人的友爱和同情往往只是作为情绪来到,而相反的事实则是伸手便可触及。正像一位诗人所表达的: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。也有这样的作家,一生都在解决自我和现实的紧张关系,福克纳是最为成功的例子,他找到了一条温和的途径,他描写中间状态的事物,同时包容了美好与丑恶,他将美国南方的现实放到了历史和人文精神之中,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现实,因为它连接着过去和将来。( j1 ~) r6 ^: m  J0 x) Y6 f, c( E
  一些不成功的作家也在描写现实,可他们笔下的现实说穿了只是一个环境,是固定的,死去的现实,他们看不到人是怎样走过来的,也看不到怎样走去。当他们在描写斤斤计较的人物时,我们会感到作家本人也在斤斤计较,这样的作家是在写实在的作品,而不是现实的作品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7
前面已经说过,我和现实关系紧张,说得严重一些,我一直是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,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,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。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,不是控诉或者揭露,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。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,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,对善与恶一视同仁,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。
. y$ n9 J/ u! }8 o8 @, |, w" q( p: W  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,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《老黑奴》,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,家人都先他而去,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世界,没有一句抱怨的话。这首歌深深打动了我,我决定写下一篇这样的小说,就是这篇《活着》,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,对世界乐观的态度。写作过程让我明白,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,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。我感到自己写下了高尚的作品。# R; H! e* j6 ~7 Q; j) y7 D

- Y8 Z" u/ F$ @5 n3 f/ b) s: _* f
 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,获得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,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。那一年的整个夏天,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,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村舍田野。我喜欢喝农民那种带有苦味的茶水,他们的茶桶就放在田埂的树下,我毫无顾忌地拿起漆满茶垢的茶碗舀水喝,还把自己的水壶灌满,与田里干活的男人说上几句废话,在姑娘因我而起的窃窃私笑里扬长而去。我曾经和一位守着瓜田的老人聊了整整一个下午,这是我有生以来瓜吃得最多的一次,当我站起来告辞时,突然发现自己像个孕妇一样步履艰难了。然后我与一位当上了祖母的女人坐在门槛上,她编着草鞋为我唱了一支《十月怀胎》。我最喜欢的是傍晚来到时,坐在农民的屋前,看着他们将提上的井水泼在地上,压住蒸腾的尘土,夕阳的光芒在树梢上照射下来,拿一把他们递过来的扇子,尝尝他们和盐一样咸的咸菜,看看几个年轻女人,和男人们说着话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8
我头戴宽边草帽,脚上穿着拖鞋,一条毛巾挂在身后的皮带上,让它像尾巴似的拍打着我的屁股。我整日张大嘴巴打着呵欠,散漫地走在田间小道上,我的拖鞋吧哒吧哒,把那些小道弄得尘土飞扬,仿佛是车轮滚滚而过时的情景。
- p* ]3 d- z+ b( _  我到处游荡,已经弄不清楚哪些村庄我曾经去过,哪些我没有去过。我走近一个村子时,常会听到孩子的喊叫:
% [/ y5 y, N/ u/ m. W. D* M; b. |  "那个老打呵欠的人又来啦。"
0 N1 H. |6 Y' W% {: g, e  于是村里人就知道那个会讲荤故事会唱酸曲的人又来了。其实所有的荤故事所有的酸曲都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,我知道他们全部的兴趣在什么地方,自然这也是我的兴趣。我曾经遇到一个哭泣的老人,他鼻青眼肿地坐在田埂上,满腹的悲哀使他变得十分激动,看到我走来他仰起脸哭声更为响亮。我问他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?他手指挖着裤管上的泥巴,愤怒地告诉我是他那不孝的儿子,当我再问为何打他时,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,我就立刻知道他准是对儿媳干了偷鸡摸狗的勾当。还有一个晚上我打着手电赶夜路时,在一口池塘旁照到了两段赤裸的身体,一段压在另一段上面,我照着的时候两段身体纹丝不动,只是有一只手在大腿上轻轻搔痒,我赶紧熄灭手电离去。在农忙的一个中午,我走进一家敞开大门的房屋去找水喝,一个穿短裤的男人神色慌张地挡住了我,把我引到井旁,殷勤地替我打上来一桶水,随后又像耗子一样窜进了屋里。这样的事我屡见不鲜,差不多和我听到的歌谣一样多,当我望着到处都充满绿色的土地时,我就会进一步明白庄稼为何长得如此旺盛。, ~7 p5 P% q& [' @% r5 ]5 b
  那个夏天我还差一点谈情说爱,我遇到了一位赏心悦目的女孩,她黝黑的脸蛋至今还在我眼前闪闪发光。我见到她时,她卷起裤管坐在河边的青草上,摆弄着一根竹竿在照看一群肥硕的鸭子。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孩,羞怯地与我共同度过了一个炎热的下午,她每次露出笑容时都要深深地低下头去,我看着她偷偷放下卷起的裤管,又怎样将自己的光脚丫子藏到草丛里去。那个下午我信口开河,向她兜售如何带她外出游玩的计划,这个女孩又惊又喜。我当初情绪激昂,说这些也是真心实意。我只是感到和她在一起身心愉快,也不去考虑以后会是怎样。可是后来,当她三个强壮如牛的哥哥走过来时,我才吓一跳,我感到自己应该逃之夭夭了,否则我就会不得不娶她为妻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8
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贵的老人时,是夏天刚刚来到的季节。( o$ \* D: l) a7 C/ p
  那天午后,我走到了一棵有着茂盛树叶的树下,田里的棉花已被收起,几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正将棉秆拔出来,她们不时抖动着屁股摔去根须上的泥巴。我摘下草帽,从身后取过毛巾擦起脸上的汗水,身旁是一口在阳光下泛黄的池塘,我就靠着树干面对池塘坐了下来,紧接着我感到自己要睡觉了,就在青草上躺下来,把草帽盖住脸,枕着背包在树荫里闭上了眼睛。; x0 o' v; G( F) c# K* ?
  这位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我,躺在树叶和草丛中间,睡了两个小时。其间有几只蚂蚁爬到了我的腿上,我沉睡中的手指依然准确地将它们弹走。后来仿佛是来到了水边,一位老人撑着竹筏在远处响亮地吆喝。我从睡梦里挣脱而出,吆喝声在现实里清晰地传来,我起身后,看到近旁田里一个老人正在开导一头老牛。
* ~2 x& w8 P& \0 R3 }% M  犁田的老牛或许已经深感疲倦,它低头伫立在那里,后面赤裸着脊背扶犁的老人,对老牛的消极态度似乎不满,我听到他嗓音响亮地对牛说道:
( Y2 d* @: ~" P: u" F  B  "做牛耕田,做狗看家,做和尚化缘,做鸡报晓,做女人织布,哪只牛不耕田?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,走呀,走呀。"  t& |9 j8 q! F- \
  疲倦的老牛听到老人的吆喝后,仿佛知错般地抬起了头,拉着犁往前走去。/ U& d, k. P1 n- N- c7 V: x
 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,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,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。
" T& Y6 K: G3 w" S9 F: G  随后,我听到老人粗哑却令人感动的嗓音,他唱起了旧日的歌谣,先是口依呀啦呀唱出长长的引子,接着出现两句歌词--
. R$ Y- M; o6 A0 m+ l$ A! O  皇帝招我做女婿,路远迢迢我不去。8 W! V+ S5 B+ ]* G, \6 @# O
  因为路途遥远,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。老人的自鸣得意让我失声而笑。可能是牛放慢了脚步,老人又吆喝起来:
- b/ B  e" M" u/ u) Q$ l  "二喜,有庆不要偷懒;家珍,凤霞耕得好;苦根也行啊。". g! j  l; {; @7 m  L
  一头牛竟会有这么多名字?我好奇地走到田边,问走近的老人:8 k# {! h' w$ h+ w6 j
  "这牛有多少名字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8
"这牛有多少名字?"
) I6 N6 a1 u/ p  老人扶住犁站下来,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后问:
* g5 p% x6 ]) U$ y! X# j  "你是城里人吧?"
# i) o2 W9 n! z) e4 f2 k  "是的。"我点点头。
3 \8 M8 P  z) m; J# y6 [: T  老人得意起来,"我一眼就看出来了。"
1 I8 D/ R6 x& M% [  我说:"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?"6 Z5 F* h8 D1 d: B
  老人回答:"这牛叫福贵,就一个名字。"
) T' v$ H5 G7 N) L% e% W1 `  "可你刚才叫了几个名字。"& x- [" ~  j1 F! A3 K- C2 {
  "噢--"老人高兴地笑起来,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,当我凑过去时,他欲说又止,他看到牛正抬着头,就训斥它:2 T. i, A: P) J& i
  "你别偷听,把头低下。"
2 w" Q, a$ m, s% H1 K2 n7 Y  牛果然低下了头,这时老人悄声对我说:, q% f! ^, Z8 \. w5 a6 d
  "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,就多叫出几个名字去骗它,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,就不会不高兴,耕田也就起劲啦。"+ Y. g! a. o2 Q1 z( l, {) M
  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,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,里面镶满了泥土,就如布满田间的小道。) B- a4 s$ f: h4 u6 c2 I% d3 p
  这位老人后来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树下,在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,他向我讲述了自己。  i, S, Q+ u7 g% e. t, G
  四十多年前,我爹常在这里走来走去,他穿着一身黑颜色的绸衣,总是把双手背在身后,他出门时常对我娘说:
0 ~5 b: }, m  O2 ]  "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。"
, B6 j) r* w- |) S 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产上,干活的佃户见了,都要双手握住锄头恭敬地叫一声:
) l/ B# b" ?# B+ m! n7 I  "老爷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8
我爹走到了城里,城里人见了都叫他先生。我爹是很有身份的人,可他拉屎时就像个穷人了。他不爱在屋里床边的马桶上拉屎,跟牲畜似的喜欢到野地里去拉屎。每天到了傍晚的时候,我爹打着饱嗝,那声响和青蛙叫唤差不多,走出屋去,慢吞吞地朝村口的粪缸走去。" u8 s6 t0 B+ G) w, @
  走到了粪缸旁,他嫌缸沿脏,就抬脚踩上去蹲在上面。我爹年纪大了,屎也跟着老了,出来不容易,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会听到他在村口嗷嗷叫着。
2 M4 S) ~0 S$ x! `+ a6 e6 y  几十年来我爹一直这样拉屎,到了六十多岁还能在粪缸上一蹲就是半晌,那两条腿就和鸟爪一样有劲。我爹喜欢看着天色慢慢黑下来,罩住他的田地。我女儿凤霞到了三、四岁,常跑到村口去看她爷爷拉屎,我爹毕竟年纪大了,蹲在粪缸上腿有些哆嗦,凤霞就问他:
7 T! P# D1 O7 t; A0 D: I  "爷爷,你为什么动呀?"( s/ j8 V, r* m  d
  我爹说:"是风吹的。"
5 o1 E- G, ]2 r& w1 b; }4 H4 ^  那时候我们家境还没有败落,我们徐家有一百多亩地,从这里一直到那边工厂的烟囱,都是我家的。我爹和我,是远近闻名的阔老爷和阔少爷,我们走路时鞋子的声响,都像是铜钱碰来撞去的。我女人家珍,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,她也是有钱人家出生的。有钱人嫁给有钱人,就是把钱堆起来,钱在钱上面哗哗地流,这样的声音我有四十年没有听到了。
* q: _; j2 k4 V8 X7 z6 W  我是我们徐家的败家子,用我爹的话说,我是他的孽子。) }6 |* E0 }$ C8 y5 D
  我念过几年私塾,穿长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段书时,是我最高兴的。我站起来,拿着本线装的《千字文》,对私塾先生说:7 l" f; E. t( ?: Z5 V
  "好好听着,爹给你念一段。"! C. t, G2 W* i8 E
  年过花甲的私塾先生对我爹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8
"你家少爷长大了准能当个二流子。"
; B1 ?$ A/ \. h" Z" S  我从小就不可救药,这是我爹的话。私塾先生说我是朽木不可雕也。现在想想他们都说对了,当初我可不这么想,我想我有钱呵,我是徐家仅有的一根香火,我要是灭了,徐家就得断子绝孙。
8 m8 e" F8 G6 [, J: n/ T! x' o  上私塾时我从来不走路,都是我家一个雇工背着我去,放学时他已经恭恭敬敬地弯腰蹲在那里了,我骑上去后拍拍雇工的脑袋,说一声:# ], O' Y: o1 b6 O0 |6 \
  "长根,跑呀。"5 g/ z3 f1 n' Q2 Y1 `9 i
  雇工长根就跑起来,我在上面一颠一颠的,像是一只在树梢上的麻雀。我说一声:9 D) |& g& @2 ?' U0 ?, Y
  "飞呀。"
$ X- D' {& M, D  长根就一步一跳,做出一副飞的样子。2 c0 J/ X' p$ f# d  h5 |
  我长大以后喜欢往城里跑,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回家。我穿着白色的丝绸衣衫,头发抹得光滑透亮,往镜子前一站,我看到自己满脑袋的黑油漆,一副有钱人的样子。
# r$ _6 y0 ]' `6 j8 ?  我爱往妓院钻,听那些风骚的女人整夜叽叽喳喳和哼哼哈哈,那些声音听上去像是在给我挠痒痒。做人呵,一旦嫖上以后,也就免不了要去赌。这个嫖和赌,就像是胳膊和肩膀连在一起,怎么都分不开。后来我更喜欢Dubo了,嫖妓只是为了轻松一下,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样,说白了就是撒尿。Dubo就完全不一样了,*沂怯滞纯煊纸粽牛?乇鹗悄歉鼋*张,有一股叫我说不出来的舒坦。以前我是过一天和尚撞一天钟,整天有气无力,每天早晨醒来犯愁的就是这一天该怎么打发。我爹常常唉声叹气,训斥我没有光耀祖宗。
) i; e6 h  R: ~  ^4 [  我心想光耀祖宗也不是非我莫属,我对自己说:"凭什么让我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,去想光耀祖宗这些累人的事。再说我爹年轻时也和我一样,我家祖上有两百多亩地,到他手上一折腾就剩一百多亩了。我对爹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8
"你别犯愁啦,我儿子会光耀祖宗的。": h' v. s, f* H( w! O9 A
  总该给下一辈留点好事吧。我娘听了这话吃吃笑,她偷偷告诉我:"我爹年轻时也这么对我爷爷说过。我心想就是嘛,他自己干不了的事硬要我来干,我怎么会答应。那时候我儿子有庆还没出来,我女儿凤霞刚好四岁。家珍怀着有庆有六个月了,自然有些难看,走路时裤裆里像是夹了个馒头似的一撇一撇,两只脚不往前往横里跨,我嫌弃她,对她说:
$ ?. X3 x" x% N& H  "你呀,风一吹肚子就要大上一圈。"4 y4 [6 @+ l+ z
  家珍从不顶撞我,听了这糟蹋她的话,她心里不乐意也只是轻轻说一句:
3 ?7 _# g7 q9 F% H8 w  "又不是风吹大的。"7 B3 O' G* q2 K
  自从我Dubo上以后,我倒还真想光耀祖宗了,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亩地挣回来。那些日子爹问我在城里鬼混些什么,我对他说:
! d# g$ c1 h2 B; g, f, h  "现在不鬼混啦,我在做生意。"
1 H# n- z. H# s; V1 ^- J5 d  他问:"做什么生意?"
1 _$ Z0 {3 t9 B" e/ p2 p+ k  他一听就火了,他年轻时也这么回答过我爷爷。他知道我是在Dubo,脱下布鞋就朝我打来,我左躲右藏,心想他打几下就该完了吧。可我这个平常只有咳嗽才有力气的爹,竟然越打越凶了。我又不是一只苍蝇,让他这么拍来拍去。我一把捏住他的手,说道:
' I( @: ]" Y$ R- v& S5 Z3 C& w  "爹,你他娘的算了吧。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来的份上让让你,你他娘的就算了吧。"
8 E" Y/ G# u  M" g& F* ~, @0 L4 M  我捏住爹的右手,他又用左手脱下右脚的布鞋,还想打我。我又捏住他的左手,这样他就动弹不得了,他气得哆嗦了半晌,才喊出一声:
5 ^9 `2 p1 m' M) A  i- F  "孽子。"
. a% \9 t# T9 K8 ], t, r0 a  O2 i9 e  我说:"去你娘的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9
双手一推,他就跌坐到墙角里去了。0 e5 T. V& ?/ U: B
  我年轻时吃喝嫖赌,什么浪荡的事都干过。我常去的那家妓院是单名,叫青楼。里面有个胖胖的JN很招我喜爱,她走路时两片大屁股就像挂在楼前的两只灯笼,晃来晃去。她躺到床上一动一动时,压在上面的我就像睡在船上,在河水里摇呀摇呀。我经常让她背着我去逛街,我骑在她身上像是骑在一匹马上。
0 ~$ c% I0 [$ n8 o  我的丈人,米行的陈老板,穿着黑色的绸衫站在柜台后面。我每次从那里经过时,都要揪住JN的头发,让她停下,脱帽向丈人致礼:
3 E+ l2 c: U. |+ k4 j2 b  "近来无恙?"
1 }7 O; P8 i0 [) f4 c/ Q6 p9 d( ^  我丈人当时的脸就和松花蛋一样,我呢,嘻嘻笑着过去了。后来我爹说我丈人几次都让我气病了,我对爹说:
3 @0 c( f/ j, w+ }9 m. H4 A% o  "别哄我啦,你是我爹都没气成病。他自己生病凭什么往我身上推?"$ K) f" _) M' @( {8 a
  他怕我,我倒是知道的。我骑在JN身上经过他的店门时,我丈人身手极快,像只耗子呼地一下窜到里屋去了。他不敢见我,可当女婿的路过丈人店门总该有个礼吧。我就大声嚷嚷着向逃窜的丈人请安。
0 q- {2 _+ j+ C  最风光的那次是小日本投降后,国军准备进城收复失地。/ t: l* J" p# y7 i' v/ l
  那天可真是热闹,城里街道两旁站满了人,手里拿着小彩旗,商店都斜着插出来青天白日旗,我丈人米行前还挂了一幅两扇门板那么大的蒋介石像,米行的三个伙计都站在蒋介石左边的口袋下。
7 N' e, Z9 J  K, ]% Y* d* @  D3 i  那天我在青楼里赌了一夜,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米,我想着自己有半个来月没回家了,身上的衣服一股酸臭味,我就把那个胖大JN从床上拖起来,让她背着我回家,叫了抬轿子跟在后面,我到了家好让她坐轿子回青楼。3 t* ~; P+ N: _; k$ V3 w3 ]
  那JN嘟嘟哝哝背着我往城门走,说什么雷公不打睡觉人,才睡下就被我叫醒,说我心肠黑。我把一个银元往她胸口灌进去,就把她的嘴堵上了。走近了城门,一看到两旁站了那么多人,我的精神一下子上来了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9
我丈人是城里商会的会长,我很远就看到他站在街道中央喊:8 p$ y3 {; E" u. _$ E
  "都站好了,都站好了,等国军一到,大家都要拍手,都要喊。"8 y2 N% R( [6 @0 _5 s3 a+ {
  有人看到了我,就嘻嘻笑着喊:  s6 @; {6 M$ M# n1 B
  "来啦,来啦。"4 E' W5 e* @/ R* k; Y) v3 K
  我丈人还以为是国军来了,赶紧闪到一旁。我两条腿像是夹马似的夹了夹JN,对她说:9 w+ d' u, o8 Y# Z' F" P
  "跑呀,跑呀。"7 z  S. T' F$ k7 {/ [' ~  C* e. R
  在两旁人群的哄笑里,JN呼哧呼哧背着我小跑起来,嘴里骂道:2 w9 f  ]' t# t2 \! U4 A0 b7 l
  "夜里压我,白天骑我,黑心肠的,你是逼我往死里跑。". A1 r/ M! u& F$ ~& Z0 U" o
  我咧着嘴频频向两旁哄笑的人点头致礼,来到丈人近前,我一把扯住JN的头发:% I0 B: q$ I) U6 d& ]# z# f* {
  "站住,站住。"
7 J; o" A: @2 w. |# j# I- O  JN哎唷叫了一声站住脚,我大声对丈人说:
! T. r; c, r. q$ F  "岳父大人,女婿给你请个早安。"
& s* |. I& B% I4 w4 D) m7 Y& Z: ]  那次我实实在在地把我丈人的脸丢尽了,我丈人当时傻站在那里,嘴唇一个劲地哆嗦,半晌才沙哑地说一声:
9 B$ }% y$ _/ `  "祖宗,你快走吧。": b" v& v- y; i* Z
  那声音听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9
我女人家珍当然知道我在城里这些花花绿绿的事,家珍是个好女人,我这辈子能娶上这么一个贤惠的女人,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辈子换来的。家珍对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,我在外面胡闹,她只是在心里打鼓,从不说我什么,和我娘一样。
- P$ I: v2 _/ K9 I  我在城里闹腾得实在有些过分,家珍心里当然有一团乱麻,乱糟糟的不能安分。有一天我从城里回到家中,刚刚坐下,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样菜,摆在我面前,又给我斟满了酒,自己在我身旁坐下来待候我吃喝。她笑盈盈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,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好事,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天是什么日子。我问她,她不说,就是笑盈盈地看着我。
1 k, ]) Z% U$ V- J  那四样菜都是蔬菜,家珍做得各不相同,可吃到下面都是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猪肉。起先我没怎么在意,吃到最后一碗菜,底下又是一块猪肉。我一愣,随后我就嘿嘿笑了起来。4 w- S$ ?. [8 A, w! F
  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,她是在开导我: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,到下面都是一样的。我对家珍说:7 I' W& Q; G+ Q5 f
  "这道理我也知道。". I: I" x- y/ A6 \! T  D6 t1 C4 J
  道理我也知道,看到上面长得不一样的女人,我心里想的就是不一样,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。
; u# ^8 a1 t: c; e  i  家珍就是这样一个女人,心里对我不满,脸上不让我看出来,弄些转弯抹角的点子来敲打我。我偏偏是软硬不吃,我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我的腿,我就是爱往城里跑,爱往妓院钻。还是我娘知道我们男人心里想什么,她对家珍说:
2 \! R: M* Z+ S2 ]5 S- o  "男人都是馋嘴的猫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9
我娘说这话不只是为我开脱,还揭了我爹的老底。我爹坐在椅子里,一听这话眼睛就眯成了两条门缝,嘿嘿笑了一下。我爹年轻时也不检点,他是老了干不动了才老实起来。1 d! m3 O5 g7 [3 x  `) ]% I, F
  我Dubo时也在青楼,常玩的是麻将,牌九和骰子。我每赌必输,越输我越想把我爹年轻时输掉的一百多亩地赢回来。# D4 x7 w$ p% n7 q
  刚开始输了我当场给钱,没钱就去偷我娘和家珍的手饰,连我女儿凤霞的金项圈也偷了去。后来我干脆赊帐,债主们都知道我的家境,让我赊帐。自从赊帐以后,我就不知道自己输了有多少,债主也不提醒我,暗地里天天都在算计着我家那一百多亩地。
9 a. I2 Z6 K0 ^  一直到解放以后,我才知道Dubo的赢家都是做了手脚的,难怪我老输不赢,他们是挖了个坑让我往里面跳。那时候青楼里有一位沈先生,年纪都快到六十岁了,眼睛还和猫眼似的贼亮,穿着蓝布长衫,腰板挺着笔直,平常时候总是坐在角落里,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。等到牌桌上的赌注越下越大,沈先生才咳嗽几声,慢悠悠地走过来,选一位置站着看,看了一会便有人站起来让位:
2 _& P5 g& f; X$ f  "沈先生,这里坐。"* s% z9 A7 Y7 x
  沈先生撩起长衫坐下,对另三位赌徒说:
* E$ Z. ^% j" K3 y% I+ h6 N8 G  "请。"5 A( d5 H1 R4 H% ?. i; _
  青楼里的人从没见到沈先生输过,他那双青筋突暴的手洗牌时,只听到哗哗的风声,那付牌在他手中忽长忽短,唰唰地进进出出,看得我眼睛都酸了。, M7 p4 n4 ~* @2 Y
 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,对我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9
Dubo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,眼睛要练成爪子一样,手要练成泥鳅那样滑。"$ G! I$ d  `* `
  小日本投降那年,龙二来了,龙二说话时南腔北调,光听他的口音,就知道这人不简单,是闯荡过很多地方,见过大世面的人。龙二不穿长衫,一身白绸衣,和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,帮他提着两只很大的柳条箱。
6 g$ f  ^& y1 m+ w9 W  那年沈先生和龙二的赌局,实在是精彩,青楼的赌厅里挤满了人,沈先生和他们三个人赌。龙二身后站着一个跑堂的,托着一盘干毛巾,龙二不时取过一块毛巾擦手。他不拿湿毛巾拿干毛巾擦手,我们看了都觉得稀奇。他擦手时那副派头像是刚吃完了饭似的。起先龙二一直输,他看上去还满不在乎,倒是他带来的两个人沉不住气,一个骂骂咧咧,一个唉声叹气。沈先生一直赢,可脸上一点赢的意思都没有,沈先生皱着眉头,像是输了很多似的。他脑袋垂着,眼睛却跟钉子似的钉在龙二那双手上。沈先生年纪大了,半个晚上赌下来,就开始喘粗气,额头上汗水渗了出来,沈先生说:
  \! @  L& a7 G4 ]3 o  "一局定胜负吧。"8 R8 J4 S: C! Q% g- l
  龙二从盘子里取过最后一块毛巾,擦着手说:
& x+ s9 B0 J# v) p  "行啊。"' Y6 G9 X$ @4 n! @  I
  他们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桌上,钱差不多把桌面占满了,只在中间留个空。每个人发了五张牌,亮出四张后,龙二的两个伙伴立刻泄气了,把牌一推说:
8 T3 C8 i5 J* G4 @) v  "完啦,又输了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9
龙二赶紧说:"没输,你们赢啦。"
  w. \! n" j9 T( Z) h. U# v, q. j" R  说着龙二亮出最后那张牌,是黑桃A,他的两个伙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。其实沈先生最后那张牌也是黑桃A,他是三A带两K,龙二一个伙伴是三Q带俩J。龙二抢先亮出了黑桃A,沈先生怔了半晌,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说:/ i6 Z. E5 G# b7 ?+ T+ ]: N6 a
  "我输了。"
7 R" k5 J7 ~7 L( `; V9 J; ^$ |  龙二的黑桃A和沈先生的都是从袖管里换出来的,一副牌不能有两张黑桃A,龙二抢了先,沈先生心里明白也只能认输。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沈先生输,沈先生手推桌子站起来,向龙二他们作了个揖,转过身来往外走,走到门口微笑着说:
5 w3 E/ v' ~" S( Q" \3 u  "我老了。"" v. J0 M8 m, U6 S
  后来再没人见过沈先生,听说那天天刚亮,他就坐着轿子走了。8 T) i3 z: b8 i7 ?  x. w  X& f5 t. ^
  沈先生一走,龙二成了这里的Dubo师傅。龙二和沈先生不一样,沈先生是只赢不输,龙二是赌注小常输,赌注大就没见他输过了。我在青楼常和龙二他们赌,有输*杏???晕易*觉得自己没怎么输,其实我赢的都是小钱,输掉的倒是大钱,我还蒙在鼓里,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。3 x& \1 \- u0 I/ z1 [
  我最后一次Dubo时,家珍来了,那时候天都快黑了,这是家珍后来告诉我的,我当初根本不知道天是亮着还是要黑了。家珍挺了个大肚子找到青楼来了,我儿子有庆在他娘肚子里长到七、八月个月了。家珍找到了我,一声不吭地跪在我面前,起先我没看到她,那天我手气特别好,掷出的骰子十有八九是我要的点数,坐在对面的龙二一看点数嘿嘿一笑说:5 J9 w! C1 I7 l, y6 _5 A
  "兄弟我又栽了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龙二摸牌把沈先生赢了之后,青楼里没人敢和他摸牌了,我也不敢,我和龙二赌都是用骰子,就是骰子龙二玩的也很地道,他常赢少输,可那天他栽到我手里了,接连地输给我。( ~2 P: q7 q7 j4 b) G
  他嘴里叼着烟卷,眼睛眯缝着像是什么事都没有,每次输了都还嘿嘿一笑,两条瘦胳膊把钱推过来时却是一百个不愿意。5 p/ u! @5 [' }: d% y/ z" ^
  我想龙二你也该惨一次了。人都是一样的,手伸进别人口袋里掏钱时那个眉开眼笑,轮到自己给钱了一个个都跟哭丧一样。我正高兴着,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,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女人。看到家珍跪着我就火了,心想我儿子还没出来就跪着了,这太不吉利。我就对家珍说:
) `+ q" L  Z$ w! n  "起来,起来,你他娘的给我起来。"
  f; q9 T# v& U" X0 w4 c- b* i  家珍还真听话,立刻站了起来。我说:( q8 |9 C2 J$ V( ], q5 }
  "你来干什么,还不快给我回去。"( s# ~4 s8 [# ^4 ]
  说完我就不管她了,看着龙二将骰子捧在手心里跟拜佛似的摇了几下,他一掷出脸色就难看了,说道:
/ g+ M7 D. s3 \7 D+ f; M7 |  "摸过女人屁股就是手气不好。"& E) K: c, s' @4 g' f/ p
  我一看自己又赢了,就说:
. P( Z$ h8 O- O) q3 T$ Y  "龙二,你去洗洗手吧。"% M$ c6 H* ?8 Z
  龙二嘿嘿一笑,说道:
  }9 N% |0 N0 l! ^% w$ ]5 t  "你把嘴巴子抹干净了再说话。"
( i) P/ z2 f8 G0 G* @  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,我一看,她又跪到地上。家珍细声细气地说:
, z) x$ G* W& [( }3 U  ~6 l. I  "你跟我回去。"
. L' n. d6 I" b# e  要我跟一个女人回去?家珍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?我的怒气一下子上来了,我看看龙二他们,他们都笑着看我,我对家珍吼道:
( ?( N5 S) P( g2 {6 e( J  "你给我滚回去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家珍还是说:"你跟我回去。"0 I3 f/ Y" H! e- k
  我给了她两巴掌,家珍的脑袋像是拨郎鼓那样摇晃了几下。挨了我的打,她还是跪在那里,说:% v1 e+ a- f7 y; R. O
  "你不回去,我就不站起来。": G% D, g0 O2 l" x  b! L& x  W# u8 U
  现在想起来叫我心疼啊,我年轻时真是个乌龟王八蛋。这么好的女人,我对她又打又踢。我怎么打她,她就是跪着不起来,打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没趣了,家珍头发披散眼泪汪汪地捂着脸。我就从赢来的钱里抓出一把,给了旁边站着的两个人,让他们把家珍拖出去,我对他们说:- `9 S5 p% b! b6 |- Y
  "拖得越远越好。"
6 n/ @5 C( }% X9 V6 K% z  家珍被拖出去时,双手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,那里面有我的儿子呵,家珍没喊没叫,被拖到了大街上,那两个人扔开她后,她就扶着墙壁站起来,那时候天完全黑了,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。后来我问她,她那时是不是恨死我了,她摇摇头说:
* ^: s1 R# E& _  "没有。"" P' Q; U: B+ @! x/ c
  我的女人抹着眼泪走到她爹米行门口,站了很长时间,她看到她爹的脑袋被煤油灯的亮光印在墙上,她知道他是在清点帐目。她站在那里呜呜哭了一会,就走开了。
! B' c1 a6 v: l1 q 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。她一个孤身女人,又怀着七个多月的有庆,一路上到处都是狗吠,下过一场大雨的路又坑坑洼洼。0 b; T& \% C! C! h/ p
  早上几年的时候,家珍还是一个女学生。那时候城里有夜校了,家珍穿着月白色的旗袍,提着一盏小煤油灯,和几个女伴去上学。我是在拐弯处看到她,她一扭一扭地走过来,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,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,我眼睛都看得不会动了,家珍那时候长得可真漂亮,头发齐齐地挂到耳根,走去时旗袍在腰上一皱一皱,我当时就在心里想,我要她做我的女人。
2 y1 X+ L7 ]; v. h4 U% u: ]  家珍她们嘻嘻说着话走过去后,我问一个坐在地上的鞋匠:
4 x* E; K% S, |+ ?8 A  "那是谁家的女儿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鞋匠说:"是陈记米行的千金。"
% W" m' w+ g6 j" y% [, R3 H  我回家后马上对我娘说:3 A# h( r5 P; X$ H% y8 a) f4 ]# n
  "快去找个媒人,我要把城里米行陈老板的女儿娶过来。"# i' {( P4 `6 ^8 f, H
 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后,我就开始倒霉了,连着输了好几把,眼看着桌上小山坡一样堆起的钱,像洗脚水倒了出去。! Y! M# A$ a1 O3 i2 ]7 J
  龙二嘿嘿笑个不停,那张脸都快笑烂了。那次我一直赌到天亮,赌得我头晕眼花,胃里直往嘴上冒臭气。最后一把我压上了平生最大的赌注,用唾沫洗洗手,心想千秋功业全在此一掷了。我正要去抓骰子,龙二伸手挡了挡说:0 M6 x6 b- D. T1 P
  "慢着。"
7 a' |& E, v; O; V  龙二向一个跑堂挥挥手说:8 F& N: y# [0 O- Q% ^6 V
  "给徐家少爷拿块热毛巾来。"那时候旁边看赌的人全回去睡觉了,只剩下我们几个赌的,另两个人是龙二带来的。我是后来才知道龙二买通了那个跑堂,那跑堂将热毛巾递给我,我拿着擦脸时,龙二偷偷换了一付骰子,换上来的那付骰子龙二做了手脚。我一点都没察觉,擦完脸我把毛巾往盘子里一扔,拿起骰子拼命摇了三下,掷出去一看,还好,点数还挺大的。
( t' G" @& v' U& E0 F, K  轮到龙二时,龙二将那颗骰子放在七点上,这小子伸出手掌使劲一拍,喊了一*?*% I3 L, X7 z! F. [! c
  "七点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那颗骰子里面挖空了灌了水银,龙二这么一拍,水银往下沉,抓起一掷,一头重了滚几下就会停在七点上。
$ W' m4 g5 _1 p- j& @  我一看那颗骰子果然是七点,脑袋嗡的一下,这次输惨了。继而一想反正可以赊帐,日后总有机会赢回来,便宽了宽心,站起来对龙二说:6 B0 R7 i! [/ h) T
  "先记上吧。"/ [+ ~' J! ^" T" Q
  龙二摆摆手让我坐下,他说:, G& ]/ N( P' J" p* p: r
  "不能再让你赊帐了,你把你家一百多亩地全输光了。再赊帐,你拿什么来还?"  w7 z" r' m. h2 T) C2 @
  我听后一个呵欠没打完猛地收回,连声说:
: m/ ]7 M" y: W5 M  "不会,不会。"  w8 K% o" F+ w) }6 F" q- D8 @3 O
  龙二和另两个债主就拿出帐簿,一五一十给我算起来,龙二拍拍我凑过去的脑袋,对我说:: n+ C9 ?4 O/ w, L$ \8 ~3 e# b- t
  "少爷,看清楚了吗?这可都是你签字画押的。"
* w5 }+ n# I2 q0 O- m* |  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们了,半年下来我把祖辈留下的家产全输光了。算到一半,我对龙二说:
9 M! l4 r' n" x* L, p  "别算了。"
! ^- q) ^8 s2 @: Q' w  我重新站起来,像只瘟鸡似的走出了青楼,那时候天完全亮了,我就站在街上,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。有一个提着一篮豆腐的熟人看到我后响亮地喊了一声:
# F1 m" B! E$ g! Q8 S; I5 r( r  "早啊,徐家少爷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他的喊声吓了我一跳,我呆呆地看着他。他笑眯眯地说:) Q. N: x6 O9 N3 n
  "瞧你这样子,都成药渣了。"$ u& H7 C" O3 a- n
  他还以为我是被那些女人给折腾的,他不知道我破产了,我和一个雇工一样穷了。我苦笑着看他走远,心想还是别在这里站着,就走动起来。
3 l& X/ {' Q+ ~1 d  我走到丈人米行那边时,两个伙计正在卸门板,他们看到我后嘻嘻笑了一下,以为我又会过去向我丈人大声请安,我哪还有这个胆量?我把脑袋缩了缩,贴着另一端的房屋赶紧走了过去。我听到老丈人在里面咳嗽,接着呸的一声一口痰吐在了地上。; U8 M& z6 q4 O0 f6 O; w! i% o
 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,有一阵子我竟忘了自己输光家产这事,脑袋里空空荡荡,像是被捅过的马蜂窝。到了城外,看到那条斜着伸过去的小路,我又害怕了,我想接下去该怎么办呢?我在那条路上走了几步,走不动了,看看四周都看不到人影,我想拿根裤带吊死算啦。这么想着我又走动起来,走过了一棵榆树,我只是看一眼,根本就没打算去解裤带。其实我不想死,只是找个法子与自己赌气。我想着那一屁股债又不会和我一起吊死,就对自己说:
& e! u9 K( `: r$ g- a' R) F5 F  "算啦,别死啦。"
) @, R* K/ V- c$ z# v9 T  F9 Z  这债是要我爹去还了,一想到爹,我心里一阵发麻,这下他还不把我给揍死?我边走边想,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了,还是回家去吧。被我爹揍死,总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样吊死强。
* R" d& ~9 B6 W3 O6 w1 j& D  就那么一会儿工夫,我瘦了整整一圈,眼都青了,自己还不知道,回到了家里,我娘一看到我就惊叫起来,她看着我的脸问:( H7 a7 u. x4 u: {3 w; M4 n
  "你是福贵吧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我看着娘的脸苦笑地点点头,我听到娘一惊一咋地说着什么,我不再看她,推门走到了自己屋里,正在梳头的家珍看到我也吃了一惊,她张嘴看着我。一想到她昨晚来劝我回家,我却对她又打又踢,我就扑嗵一声跪在她面前,对她说:
, A( h1 p& d! i  "家珍,我完蛋啦。"
' H, ?( z" X4 O2 w  说完我就呜呜地哭了起来,家珍慌忙来扶我,她怀着有庆哪能把我扶起来?她就叫我娘。两个女人一起把我抬到床上,我躺到床上就口吐白沫,一副要死的样子,可把她们吓坏了,又是捶肩又是摇我的脑袋,我伸手把她们推开,对她们说:
5 `6 b7 k# B. o# g( l/ j  "我把家产输光啦。"/ ]" l7 K7 o% b6 i
  我娘听了这话先是一愣,她使劲看看我后说:
; n9 Q" v/ x3 A  ~- Q  "你说什么?"
- G" f& c; G  @2 P; r! s  我说:"我把家产输光啦。", h- e- @3 b: g5 l9 m4 S- i5 n" p/ [
  我那副模样让她信了,我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,抹着眼泪说:$ C9 o/ s/ `; B: |* t
  "上梁不正下梁歪啊。"- \2 [" e+ @* A  R4 z
  我娘到那时还在心疼我,她没怪我,倒是去怪我爹。: |' N4 g2 f! I* U- f
  家珍也哭了,她一边替我捶背一边说:
/ R# T- e# h8 C" M  "只要你以后不赌就好了。"
  z: m) {/ D7 {' b& b  我输了个精光,以后就是想赌也没本钱了。我听到爹在那边屋子里骂骂咧咧,他还不知道自己是穷光蛋了,他嫌两个女人的哭声吵他。听到我爹的声音,我娘就不哭了,她站起来走出去,家珍也跟了出去。我知道她们到我爹屋子里去了,不一会我就听到爹在那边喊叫起来:' A% e$ C5 o# P. E% z
  "孽子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这时我女儿凤霞推门进来,又摇摇晃晃地把门关上。凤霞尖声细气地对我说:; i/ C/ l8 Y/ v
  "爹,你快躲起来,爷爷要来揍你了。"
" [3 `' Z$ B- Y 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,凤霞就过来拉我的手,拉不动我她就哭了。看着凤霞哭,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。凤霞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护着她爹,就是看着这孩子,我也该千刀万剐。
$ u0 U3 D! g$ P; @" N  我听到爹气冲冲地走来了,他喊着:' s3 U8 k( i& D6 B4 j4 \9 O
  "孽子,我要剐了你,阉了你,剁烂了你这乌龟王八蛋。": \" I( @( A3 i+ m- W4 L# @: k
  我想爹你就进来吧,你就把我剁烂了吧。可我爹走到门口,身体一晃就摔到地上气昏过去了。我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扶起来,扶到他自己的床上。过了一会,我听到爹在那边像是吹唢呐般地哭上了。
1 {2 s  I7 k; N2 `  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,第一天他呜呜地哭,后来他不哭了,开始叹息,一声声传到我这里,我听到他哀声说着:; }2 \% I3 A9 A3 \
  "报应呵,这是报应。"8 T/ f8 C$ t2 |, d% ]
  第三天,我爹在自己屋里接待客人,他响亮地咳嗽着,一旦说话时声音又低得*?坏健*到了晚上的时候,我娘走过来对我说,爹叫我过去。我从床上起来,心想这下非完蛋不可,我爹在床上歇了三天,他有力气来宰我了,起码也把我揍个半死不活。我对自己说,任凭爹怎么揍我,我也不要还手。我向爹的房间走去时一点力气都没有,身体软绵绵,两条腿像是假的。我进了他的房间,站在我娘身后,偷偷看着他躺在床上的模样,他睁圆了眼睛看着我,白胡须一抖一抖,他对我娘说:; g& A2 w+ W5 z6 D0 r# U8 \$ ]
  "你出去吧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我娘从我身旁走了出去,她一走我心里是一阵发虚,说不定他马上就会从床上蹦起来和我拼命。他躺着没有动,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挂在地上了。! x& T' u( R: ~1 F' v+ q
  "福贵呵。"7 W9 {* u' D2 h
  爹叫了我一声,他拍拍床沿说:' O7 E- l# }4 {3 o: B  C
  "你坐下。"( J, d( ^4 A( @/ Y
  我心里咚咚跳着在他身旁坐下来,他摸到了我的手,他的手和冰一样,一直冷到我心里。爹轻声说:
2 w4 B6 d. S" T  C% e( W  "福贵啊,赌债也是债,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道理。我把一百多亩地,还有这房子都低押出去了,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。我老了,挑不动担子了,你就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。"
, g& s4 r; F1 }" \  k  爹说完后又长叹一声,听完他的话,我眼睛里酸溜溜的,我知道他不会和我拼命了,可他说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,脑袋掉不下来,倒是疼得死去活来。爹拍拍我的手说:: ?+ D- q/ _9 d4 X6 o  F+ x* o
  "你去睡吧。"! P% E  A& B# U8 ?
  第二天一早,我刚起床就看到四个人进了我家院子,走在头里的是个穿绸衣的有钱人,他朝身后穿粗布衣服的三个挑夫摆摆手说:0 _. P( C8 K- S6 M* n! F+ T
  "放下吧。"
( g/ R' G" x8 c4 {2 |! h3 K  三个挑夫放下担子撩起衣角擦脸时,那有钱人看着我喊的却是我爹:
; L0 X7 @6 i2 L3 P( r3 J  "徐老爷,你要的货来了。"1 I/ h0 b! l* m/ R
  我爹拿着地契和房契连连咳嗽着走出来,他把房地契递过去,向那人哈哈腰说:6 W0 W0 h( D3 A5 R# F; q
  "辛苦啦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那人指着三担铜钱,对我爹说:( L. u7 f& P( Y+ P+ }
  "都在这里了,你数数吧。"$ b! U2 Q3 n, \& @+ X! x7 P% l
  我爹全没有了有钱人的派头,他像个穷人一样恭敬地说:: Y* R9 k, [' c5 a* Q
  "不用,不用,进屋喝口茶吧。"$ T2 z4 i; r! J/ j) I% M$ U
  那人说:"不必了。"3 g# l- {6 A" O5 K0 h
  说完,他看看我,问我爹:
0 l+ [& O+ W1 ]1 E" q: I* g( W$ R$ D  "这位是少爷吧?"- ?; M% n) ^6 C- b( q
  我爹连连点头,他朝我嘻嘻一笑,说道:
- }8 @% h8 ^. p' o, g) y  "送货时采些南瓜叶子盖在上面,可别让人抢了。"
0 b/ m% e, w7 D' Y  这天开始,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债。铜钱上盖着的南瓜叶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,凤霞看到了也去采,她挑最大的采了两张,盖在担子上,我把担子挑起来准备走,凤霞不知道我是去还债,仰着脸问:4 s* M$ P3 ]4 s0 J
  "爹,你是不是又要好几天不回家了?"
+ ^8 [3 ?, g  s: s8 z: O  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,差点掉出眼泪来,挑着担子赶紧往城里走。到了城里,龙二看到我挑着担子来了,亲热地喊一声:
6 u( ~# L5 ^. }$ k) y8 F8 |  "来啦,徐家少爷。"
2 u  L" L  O8 ^  我把担子放在他跟前,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,对我说:
) m- \9 H7 F$ \7 J* _/ W  "你这不是自找苦吃,换些银元多省事。"9 ^1 c/ h) H7 J" N  j; u+ v- b) m
  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,他就不再叫我少爷,他点点头说:5 J" x+ }* L+ q) l7 f% `
  "福贵,就放这里吧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倒是另一个债主亲热些,他拍拍我的肩说:
" q. x0 E* Q$ J/ u* ^$ H1 ?2 l  "福贵,去喝一壶。"
5 g: `7 d; j; A- F  龙二听后忙说:"对,对,喝一壶,我来请客。"
+ n0 ?& i# l1 {- ~  R( Q1 p5 G  我摇摇头,心想还是回家吧。一天下来,我的绸衣磨破了,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。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,走走哭哭,哭哭走走。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,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。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,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,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。这么一想,我都走不动路了,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。那时我家的老雇工,就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,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。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,现在也要离开了。他很小就死了爹娘,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,以后也一直没娶女人。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,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过来,看到我蹲在路边,他叫了一声:! [- J, o7 |- C( Q
  "少爷。"7 J  v  M+ V% Q
  我对他喊:"别叫我少爷,叫我畜生。"
; c: H7 _# m! n6 G  他摇摇头说:"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,你没钱了也还是少爷。"
% F* H  i- |* b1 x- B& B  一听这话我刚擦干净脸眼泪又下来了,他也在我身旁蹲下来,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。我们在一起哭了一阵后,我对他说:
( ]: c* h8 k4 D- p4 m, F. O1 O  "天快黑了,长根你回家去吧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长根站了起来,一步一步地走开去,我听到他嗡嗡地说:. H" X* @1 [& S5 \3 }( t
  "我哪儿还有什么家呀。"6 h# I$ F/ v8 t; c
  我把长根也害了,看着他孤身一人走去,我心里是一阵一阵的酸痛。直到长根走远看不见了,我才站起来往家走,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。家里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,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,我爹还在床上躺着,只有凤霞还和往常一样高兴,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受穷了。她蹦蹦跳跳走过来,扑到我腿上问我:$ z7 Y3 A) I4 l3 I  ]" c
  "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?"# S+ l2 {, D. }% Z
 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好在她没再往下问,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裤子上的泥巴,高兴地说:7 J, x# C) X& v2 n
  "我在给你洗裤子呢。"
+ f! f2 w: N4 z' A0 S9 e4 f  到了吃饭的时候,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:
5 l) m8 U/ \2 X# h0 J  给你把饭端进来吧?"
1 H6 \+ ]: ?9 u8 e, X8 L' ^  我爹说:"我出来吃。"
" u6 E- P2 T, w! ~  \4 i  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,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,那张脸半明半暗,他弓着背咳嗽连连。爹坐下后问我:" f1 ~. Q- j9 V+ c5 Q
  "债还清了?"
6 i. R% |; A4 @7 W& Y+ _' S  我低着头说:"还清了。"
$ T: Z; R* B6 M3 ]$ V  我爹说:"这就好,这就好。"/ ?" W6 u: L* y1 J
 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,又说:2 B/ k2 v9 m& ]1 Q" T; l
  "肩膀也磨破了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我没有作声,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,她们两个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。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,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,把碗一推,他不吃了。过一会,爹说道:( |7 f( R! V: H! n5 q# d( a
  "从前,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,鸡养大后变成了鹅,鹅养大了变成了羊,再把羊养大,羊就变成了牛。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。"5 Z# K; v7 Y" V- a
  爹的声音里咝咝的,他顿了顿又说:
' ], x9 T. s+ M+ o: l) g& C9 K  "到了我手里,徐家的牛变成了羊,羊又变成了鹅。传到你这里,鹅变成了鸡,现在是连鸡也没啦。"
& q- a7 ~: \2 w5 S/ Q# o4 x 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,笑着笑着就哭了。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:
9 j( f+ Y# \+ F  t/ m  "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。"/ i+ M9 |! Z$ e1 s
  没出两天,龙二来了。龙二的模样变了,他嘴里镶了两颗金牙,咧着大嘴巴嘻嘻笑着。他买去了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地产,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产。龙二用脚踢踢墙基,又将耳朵贴在墙上,伸出巴掌拍拍,连声说:
. G6 n& y1 U2 m0 n6 {  "结实,结实。"! Z! N) Y: G# B+ H2 R
  龙二又到田里去转了一圈,回来后向我和爹作揖说道:
) k2 C4 h  e  `0 E9 M  "看着那绿油油的地,心里就是踏实。"! w3 D0 i5 D5 s7 k/ J
  龙二一到,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,搬到茅屋里去住。搬走那天,我爹双手背在身后,在几个房间踱来踱去,末了对我娘说:0 P0 M9 a4 a+ X7 O  k7 Y
  "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。"& c' @2 R% Q3 w* ~
  说完,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,伸了伸脖子跨出门槛。我爹像往常那样,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粪缸走去。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,有几个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,他们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,还是握住锄头叫了一声:
( }) n- J- L/ w  h4 n5 E. Y: h6 B3 e  "老爷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我爹轻轻一笑,向他们摆摆手说:
- o. J5 c: _+ y, N' R: C+ H  "不要这样叫。"& F( Y5 E. H/ x( [
 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,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,在粪缸前站住脚,四下里望了望,然后解开裤带,蹲了上去。& N7 u% Q% J" Y" f9 ~
 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,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,看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。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,他直起腰后,我爹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。
, I0 |- {& t6 J5 C0 G/ H1 u2 K 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,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,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,脑袋靠着粪缸一动不动。佃户提着镰刀跑到我爹跟前,问他:9 g6 I9 D6 t7 j; r$ _
  "老爷你没事吧?"# [- l. ]8 Q( w6 A, |" F
  我爹动了动眼皮,看着佃户嘶哑地问:6 ^) O1 F9 W4 {8 F
  "你是谁家的?"
' Q7 X6 p- e( r, X2 F& u" }  佃户俯下身去说:6 [& w" z, J' r  m) d
  "老爷,我是王喜。"
1 a; {+ O8 \5 V0 ~( s. Z9 ?  我爹想了想后说:
# `3 t) @6 x/ _: }) h  "噢,是王喜。王喜,下面有块石头,硌得我难受。"* |: l9 b* m9 |6 p! D8 C
  王喜将我爹的身体翻了翻,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,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,轻声说:" j- ?8 _0 h& V
  "这下舒服了。". j+ \# a9 f& D+ w7 p2 [
  王喜问:"我扶你起来?"
+ ?# a/ M3 F' }+ N  我爹摇摇头,喘息着说:  H: e  a) q1 _
  "不用了。"
9 p5 q. S$ z+ p# }" q) [% e- w  随后我爹问他:0 u! ^. G; c( p# `* Z
  "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?"0 E' e7 o# q0 \  A+ |
  王喜摇摇头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"没有,老爷。"
: @! M+ U- f; D3 P' w" a  我爹像是有些高兴,又问:! z' b, l- k) p, r1 p* j' o
  "第一次掉下来?"
, [* {! H& C+ d. V- Q0 b/ q# B  王喜说:"是的,老爷。"
6 f# w& ~& Y" H  我爹嘿嘿笑了几下,笑完后闭上了眼睛,脖子一歪,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。
/ l; U$ J5 Q2 @2 P& e/ m  那天我们刚搬到了茅屋里,我和娘在屋里收拾着,凤霞高高兴兴地也跟着收拾东西,她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。2 j  g2 V7 V+ U' K+ _8 i+ S( C
  家珍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池塘边走上来,遇到了跑来的王喜,王喜说:
& d/ ^) u6 X  y2 D: N# S# U  "少奶奶,老爷像是熟了。"& d0 ^# d3 r: z6 |2 w% O* }
  我们在屋里听到家珍在外面使劲喊:"娘,福贵,娘......"
% |, S( B' r' G! J( ^  没喊几声,家珍就在那里呜呜地哭上了。那时我就想着是爹出事了,我跑出屋看到家珍站在那里,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。家珍看到我叫着:
! v6 ]6 s& i1 X1 j& a  "福贵,是爹......"
. j9 d6 W! Y& t3 @' g/ G/ a- B  我脑袋嗡的一下,拼命往村口跑,跑到粪缸前时我爹已经断气了,我又推又喊,我爹就是不理我,我不知道该怎么办,站起来往回看,看到我娘扭着小脚又哭又喊地跑来,家珍抱着凤霞跟在后面。
5 ]+ f9 Q1 \& H/ l2 g' _4 L7 i  i  我爹死后,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,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,一会儿眼泪汪汪,一会儿唉声叹气。凤霞时常陪我坐在一起,她玩着我的手问我:
' \1 y6 s% w* t0 N  "爷爷掉下来了。"
( {" T3 m3 O- n1 U( S0 H/ m  看到我点点头,她又问:+ B9 k( E9 D+ O- X* Z
  "是风吹的吗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,她们怕我想不开,也跟着爹一起去了。有时我不小心碰着什么,她们两人就会吓一跳,看到我没像爹那样摔倒在地,她们才放心地问我:$ z' L# P' P- G0 O
  "没事吧。"2 v( |. Z* l9 J5 v9 j* w. Y
  那几天我娘常对我说:
  k# c9 \% R( }0 R( e" l  "人只要活得高兴,穷也不怕。"
" r( I3 U9 v( O  [$ I  她是在宽慰我,她还以为我是被穷折腾成这样的,其实我心里想着的是我死去的爹。我爹死在我手里了,我娘我家珍,还有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。  @% t( r9 b0 a- ~: v1 O/ p
  我爹死后十天,我丈人来了,他右手提着长衫脸色铁青地走进了村里,后面是一抬披红戴绿的花轿,十来个年轻人敲锣打鼓拥在两旁。村里人见了都挤上去看,以为是谁家娶亲嫁女,都说怎么先前没听说过,有一个人问我丈人:' N' P2 `  O( q4 H
  "是谁家的喜事?"
! h/ Y( a8 S+ @  我丈人板着脸大声说:
4 E, C# F( @$ o/ K9 B  "我家的喜事。"2 R0 G& U4 V# C, n2 G+ ?
  那时我正在我爹坟前,我听到锣鼓声抬起头来,看到我丈人气冲冲地走到我家茅屋前,他朝后面摆摆手,花轿放在了地上,锣鼓息了。当时我就知道他是要接家珍回去,我心里咚咚乱跳,不知道该怎么办?8 m4 c2 F" p) }; J0 x* D
  我娘和家珍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,家珍叫了声:& H% w& |6 m9 W' ^- S* \' \
  "爹。"
9 u2 i; j- {- B5 k8 L  我丈人看看她女儿,对我娘说:$ \% @+ Z5 m, ^* J
  "那畜生呢?"' _+ Z3 ~0 G/ I' e
  我娘陪着笑脸说:9 Q* E" E, U! q$ ~3 }
  "你是说福贵吧?"* D5 t% r/ U% x$ U
  "还会是谁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我丈人的脸转了过来,看到了我,他向我走了两步,对我喊:
- b" P: R. e* _, J/ b( k! P  "畜生,你过来。"
5 ^& A8 Y; V' M* b. }( Y  我站着没有动,我哪敢过去。我丈人挥着手向我喊:
9 t: @6 N! w: f% F6 I8 \  "你过来,你这畜生,怎么不来向我请安了?畜生你听着,当初是怎么娶走家珍的,我今日也怎么接她回去。你看看,这是花轿,这是锣鼓,比你当初娶亲时只多不少。"5 A- w6 ~! R# Z" p6 b
  喊完以后,我丈人回头对家珍说:! Z5 Z; ~" y1 G3 r7 [" T  [
  "你快进屋去收拾一下。"
. V! ]7 C# m6 Z2 T' Q9 q% i( o  家珍站着没动,叫了一声:" [  e1 x# f: A3 H* U9 Z6 k
  "爹。"& T" @( Y" z6 V4 v1 `( x& \
  我丈人使劲跺了下脚说:
0 B7 ?/ E" W1 E$ ?6 K  "还不快去。") P6 D9 D6 i4 Z7 \2 |: m$ x
  家珍看看站在远处地里的我,转身进屋了。我娘这时眼泪汪汪地对他说:( l" Q& p0 H6 A' p1 k
  "行行好,让家珍留下吧。"+ n% m! g. o8 c. R- T
  我丈人朝我娘摆摆手,又转过身来对我喊:4 Q" B% V8 N% q2 u
  "畜生,从今以后家珍和你一刀两断,我们陈家和你们徐家永不往来。"
2 V4 M) r8 C$ A  我娘的身体弯下去求他:' k. v5 L9 q! x! G( p) g6 o! X
  "求你看在福贵他爹的份上,让家珍留下吧。"
* d$ k- U" y5 ~( W/ O1 J5 {- F4 X  我丈人冲着我娘喊:
: Z, u% m- C8 k1 @% h. |  "他爹都让他气死啦。"
' f- P4 g$ S  ~% v# ?  喊完我丈人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,便缓一下口气说:
' {; {' N0 Z% Y. k/ A0 o  "你也别怪我心狠,都是那畜生胡来才会有今天。"& U% E3 j6 \4 Q7 t4 u1 v
  说完丈人又转向我,喊道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2
凤霞就留给你们徐家,家珍肚里的孩子就是我们陈家的人啦。"
' S5 k! [( I* }* G. U& Y% [+ K" i  我娘站在一旁呜呜地哭,她抹着眼泪说:
' @- w' F, U5 b! a0 i  "这让我怎么去向徐家祖宗交待。") Z6 x; ]6 d8 X
  家珍提了个包裹走了出来,我丈人对她说:6 \1 E. F4 l9 @; m! X& Z
  "上轿。"- \0 ?* S& v4 G' a+ g
  家珍扭头看看我,走到轿子旁又回头看了看我,再看看我娘,钻进了轿子。这时凤霞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,一看到她娘坐上轿子了,她也想坐进去,她半个身体才进轿子,就被家珍的手推了出来。
" |$ C2 S0 z2 A6 g% d) h, m5 x7 S! d  我丈人向轿夫挥了挥手,轿子被抬了起来,家珍在里面大声哭起来,我丈人喊道:"给我往响里敲。"9 z- ?% |' W$ W- p5 Z
  十来个年轻人拼命地敲响了锣鼓,我就听不到家珍的哭声了。轿子上了路,我丈人手提长衫和轿子走得一样快。我娘扭着小脚,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,一直跟到村口才站住。4 p% Z* I0 Q4 J1 g( K
  这时凤霞跑了过来,她睁大眼睛对我说:3 m& m( `( X$ j# ?! d
  "爹,娘坐上轿子啦。"0 _- }7 |* T9 G5 _
  凤霞高兴的样子叫我看了难受,我对她说:" O: F. U- T5 M  W) j, O
  "凤霞,你过来。"7 S$ v  a7 k) T0 o9 j
  凤霞走到我身边,我摸着她的脸说:) U. R4 V3 h& P+ _4 F; U8 l% D% P
  "凤霞,你可不要忘记我是你爹。"
1 v) k# l9 V  ], p2 J5 S6 y! Z  凤霞听了这话格格笑起来,她说:1 a" n4 _2 e9 n; C& G$ i5 F0 z
  "你也不要忘记我是凤霞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2
福贵说到这里看着我嘿嘿笑了,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,如今赤裸着胸膛坐在青草上,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射下来,照在他眯缝的眼睛上。他腿上沾满了泥巴,刮光了的脑袋上稀稀疏疏地钻出来些许白发,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,汗水在那里起伏着流下来。此刻那头老牛蹲在池塘泛黄的水中,只露出脑袋和一条长长的脊梁,我看到池水犹如拍岸一样拍击着那条黝黑的脊梁。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,那时候我刚刚开始那段漫游的生活,我年轻无忧无虑,每一张新的脸都会使我兴致勃勃,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会深深吸引我。就是在这样的时刻,我遇到了福贵,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,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全盘托出,只要我想知道的,他都愿意展示。! q4 t. C" }4 y) n. a* y
  和福贵相遇,使我对以后收集民谣的日子充满快乐的期待,我以为那块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贵这样的人比比皆是。在后来的日子里,我确实遇到了许多像福贵那样的老人,他们穿得和福贵一样的衣裤,裤裆都快耷拉到膝盖了。他们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和泥土,他们向我微笑时,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。他们时常流出混浊的眼泪,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悲伤,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在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,也会泪流而出,然后举起和乡间泥路一样粗糙的手指,擦去眼泪,如同弹去身上的稻草。
8 y4 g7 v% Z3 `  P& ^" H  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,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,又能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。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,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,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。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在难以遇上,也许是困苦的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,面对往事他们通常显得木讷,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。他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,仿佛是道听途说般地只记得零星几点,即便是这零星几点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记忆,用一、两句话表达了他们所认为的一切。在这里,我常常听到后辈们这样骂他们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2
"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。"
% q  H  p8 N) [/ {& B  福贵就完全不一样了,他喜欢回想过去,喜欢讲述自己,似乎这样一来,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。他的讲述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我。: K, p# D( Y3 P
  家珍走后,我娘时常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,我本想找几句话去宽慰宽慰她,一看到她那付样子,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。倒是她常对我说:2 `3 V8 l' ~3 v+ h
  "家珍是你的女人,不是别人的,谁也抢不走。"
' e& R; W/ Z& n& }- {1 `! E  我听了这话,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,我还能说什么呢?好端端的一个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。到了晚上,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着,一会儿恨这个,一会恨那个,到头来最恨的还是我自己。夜里想得太多,白天就头疼,整日无精打采,好在有凤霞,凤霞常拉着我的手问我:
# c7 x* O) h; r6 d- m/ m  "爹,一张桌子有四个角,削掉一个角还剩几个角?"
8 `9 X. j" L) m  也不知道凤霞是从哪里去听来的,当我说还剩三个角时,凤霞高兴的格格乱笑,她说:+ Y0 a: n& a7 `% a
  "错啦,还剩五个角。"
# c7 L' `* [/ R  听了凤霞的话,我想笑却笑不出来,想到原先家里四个人,家珍一走就等于是削掉了一个角,况且家珍肚里还怀着孩子,我就对凤霞说:
* x: m3 ]7 A% I# G" Z; [  "等你娘回来了,就会有五个角了。"# X. r7 ]6 o6 ~, H% M+ W6 r
 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光了以后,我娘就常常领着凤霞去挖野菜,我娘挎着篮子小脚一扭一扭地走去,她走得还没有凤霞快。她头发都白了,却要学着去干从没干过的体力活。
; G% _9 \# w" i5 n* O  看着我娘拉着凤霞看一步走一步,那小心的样子让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。
6 o, H" _/ q' e3 m) ?  我想想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,我得养活我娘和凤霞。我就和娘商量着到城里亲友那里去借点钱,开个小铺子,我娘听了这话一声不吭,她是舍不得离开这里,人上了年纪都这样,都不愿动地方。我就对娘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2
"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龙二的了,家安在这里跟安在别处也一样。"
$ s2 B" k0 j  H4 ~1 m) I  我娘听了这话,过了半晌才说:
% w4 e, H4 l6 w! O  "你爹的坟还在这里。"
5 M$ }- e0 S9 a% r7 ~9 g5 ]  我娘一句话就让我不敢再想别的主意了,我想来想去只好去找龙二。! j3 j" v" |3 S3 b9 O% x- o
  龙二成了这里的地主,常常穿着丝绸衣衫,右手拿着茶壶在田埂上走来走去,神气得很。镶着两颗大金牙的嘴总是咧开笑着,有时骂看着不顺眼的佃户时也咧着嘴,我起先还以为他对人亲热,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别人都看到他的金牙。
* Q6 S! f) j: z6 d/ O  龙二遇到我还算客气,常笑嘻嘻地说:' C: e) r8 W$ v" u. l
  "福贵,到我家来喝壶茶吧。"
3 q$ z* T7 V: X% T; ]8 b2 x  我一直没去龙二家是怕自己心里发酸,我两脚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里了,如今那屋子是龙二的家,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。
  A) @, E% H2 ]" {& x4 X  其实人落到那种地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,我算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古话了。那天我去找龙二时,龙二坐在我家客厅的太师椅子里,两条腿搁在凳子上,一手拿茶壶一手拿着扇子,看到我走进来,龙二咧嘴笑道:1 d6 ?3 |# o0 {2 z9 y" j% ~
  "是福贵,自己找把凳子坐吧。"+ W) U% H# c: h
  他躺在太师椅里动都没动,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壶茶给我喝。我坐下后龙二说:. r5 f! Z& w# V( w; i( z% F
  "福贵,你是来找我借钱的吧?"
  ~3 |! M" F( m+ ~  我还没说不是,他就往下说道:7 T5 ~. Y- o1 B, J- u
  "按理说我也该借几个钱给你,俗话说是救急不救穷,我啊,只能救你的急,不会救你的穷。"2 ^$ I$ G) J/ R8 v$ p" ~& a- r
  我点点头说:"我想租几亩田。"7 p/ ]* k, F  m  w2 o& l7 n
  龙二听后笑眯眯地问:% C% z6 K: |* f2 D
  "你要租几亩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2
我说:"租五亩。"4 K8 L* O, C: r+ X! Z7 Z( E& K
  "五亩?"龙二眉毛往上吊了吊,问:"你这身体能行吗?"! T, R1 w7 X' J/ D* O
  我说:"练练就行了。"5 |2 F, U# z( |5 v" c- i( z/ x
  他想一想说:"我们是老相识了,我给你五亩好田。"! B4 m( `) f# K' V9 j  j; E
  龙二还是讲点交情的,他真给了我五亩好田。我一个人种五亩地,差点没累死。我从没干过农活,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干活,别说有多慢了。看得见的时候我都在田里,到了天黑,只要有月光,我还要下地。庄稼得赶上季节,错过一个季节就全错过啦。到那时别说是养活一家人,就是龙二的租粮也交不起。俗话说是笨鸟先飞,我还得笨鸟多飞。: t! r, a. ]( Z5 L  D& P; X
  我娘心疼我,也跟着我下地干活,她一大把年纪了,脚又不方便,身体弯下去才一会儿工夫就直不起来了,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里。我对她说:
( T' o- s2 V% w: F  "娘,你赶紧回去吧。"
2 a5 q  u, i2 E  我娘摇摇头说:"四只手总比两只手强。"
* U8 p+ P' r! E& Y9 w( G  我说:"你要是累成病,那就一只手都没了,我还得照料你。"6 }; U3 ], _+ Q; g. g* w; h
  我娘听了这话,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,和凤霞呆在一起。凤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,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边,一朵一朵举起来问我叫什么花,我哪知道是什么花,就说:# j7 q4 C  n' D' w9 L- v
  "问你奶奶去。"4 y% y0 A! I2 `0 E5 v3 l. _/ H
  我娘坐到田埂上,看到我用锄头就常喊:4 x5 ^7 g* s0 N1 T: V; P
  "留神别砍了脚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3
我用镰刀时,她更不放心,时时说:* ]" C' b  r* P$ h8 {" n* W
  "福贵,别把手割破了。"& X7 h- [& E: P0 o% Z8 K
 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,活太多,我得快干,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脚割破手。手脚一出血,可把我娘心疼坏了,扭着小脚跑过来,捏一块烂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,嘴里一个劲儿地数落我,一说得说半晌,我还不能回嘴,要不她眼泪都会掉出来。) r0 R3 r$ N6 E" c5 {  A
  我娘常说地里的泥是最养人的,不光是长庄稼,还能治病。那么多年下来,我身上那儿弄破了,都往上贴一块湿泥巴。我娘说得对,不能小看那些烂泥巴,那可是治百病的。0 R+ T8 I; g# g. G& l0 ^
  人要是累得整天没力气,就不会去乱想了。租了龙二的田以后,我一挨到床就呼呼地睡去,根本没工夫去想别的什么。说起来日子过得又苦又累,我心里反倒踏实了。我想着我们徐家也算是有一只小鸡了,照我这么干下去,过不了几年小鸡就会变成鹅,徐家总有一天会重新发起来的。* N4 Z$ Z6 m  Q- O9 q
  从那以后,我是再没穿过绸衣了,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亲手织的布,刚穿上那阵子觉得不自在,身上的肉被磨来磨去,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。前几天村里的王喜死了,王喜是我家从前的佃户,比我大两岁,他死前嘱咐儿子把他的旧绸衣送给我,他一直没忘记我从前是少爷,他是想让我死之前穿上绸衣风光风光。我啊,对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,那件绸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赶紧脱了下来,那个难受啊,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3
那么过了三个来月,长根来了,就是我家的雇工。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,我娘和凤霞坐在田埂上。长根拄着一根枯树枝,破衣褴衫地走过来,手里挎着那个包裹,还拿一只缺了口的碗,他成了个叫花子。是凤霞先看到他,凤霞站起来叫着他喊:& l4 j, s: R/ q  G. B
  "长根,长根。"
8 v$ C7 f) `4 e  我娘一看到是从小在我家长大的长根,赶紧迎了上去,长根抹着眼泪说:) U& K; a" q; }+ s& F
  "太太,我想少爷和凤霞,就回来看一眼。"
7 _5 s/ ~' \3 Z  长根走到田间,看到我穿着粗布衣服满身是泥,呜呜地哭,说道:, v+ ], _5 s& [1 T
  "少爷,你怎么成这样子了。"9 ?1 S4 G' v2 D' M& [% J
  我输光家产以后,最苦的就是长根了。长根替我家干了一辈子,按规矩老了就该由我家养起来。可我家一破落,他也只好离开,只能要饭过日子。
1 x$ g7 o8 P/ m$ e* A. O/ Z! G5 F$ E  看到长根回来时的模样,我心里一阵发酸,小时候他整天背着我走东逛西,我长大后也从没把他放在眼里。没想到他还回来看我们,我问长根:
  a! V' r% S. \. u+ C/ i  "你还好吧?"  U4 {$ p' n1 ~
  长根擦擦眼睛说:"还好。"% }. `6 M- ?! l, n0 p) m
  我问:"还没找到雇你的人家?"% O; r8 |. E& X$ v# Z
  长根摇摇头说:"我这么老了,谁家会雇我?"  u) v7 N- a3 ]' |3 K: M
  听了这话,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。长根却不觉得自己苦,他还为我哭,说道:" t) N2 z4 n' n7 @
  "少爷,你哪受得起这种苦。"3 T$ h% ?$ y* ~( X
  那天晚上,长根在我家茅屋里过的。我和娘商量着把长根留在家里,这样一来*兆踊岣*苦,我对娘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3
苦也要把他留下,我们每人剩两口饭也就养活他了。"
3 t' |0 W: K: y. i9 P& s. _2 e/ n6 _  我娘点点头说:"长根这么好的心肠。"
1 I8 z( x9 ~) u$ x  第二天早晨,我对长根说:$ i/ U! ~: R. I1 y( m
  "长根,你一回来就好了,我正缺一个帮手,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吧。"
& y$ F8 l! y9 p8 o- `: e" X8 W  长根听后看着我笑,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,他说:1 {- Z& M$ P0 R( ?" \6 v, d
  "少爷,我没有帮你的力气了,有你这份心意我就够了。"说完长根就要走,我和娘死活拦不住他,他说:1 [% L5 y3 n; c" i1 R
  "你们别拦我了,往后我还要来看你们。"
7 m. H% O( S3 u; e  长根那天走后,还来过一次,那次他给凤霞带来一根扎头发的红绸,是他捡来的,洗干净后放在胸口专门来送给凤霞。长根那次走后,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。
+ A+ d$ K$ z9 R! d$ i  我租了龙二的田,就是他的佃户了,便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叫他龙二,得叫他龙老爷,起先龙二听我这么叫,总是摆摆手说:0 J- d* F2 c/ K& @
  "福贵,你我之间不必多礼。"
  A# R# K; Q5 o! Y, t  F* o  时间一久他也习惯了,我在地里干活时,他常会走过来说几句话。有一次我正割着稻子,凤霞跟在后面捡稻穗,龙二一摇一摆走过来,对我说:
. p: D! e6 ^* k. U5 D: o9 G  "福贵,我收山啦,往后再也不去赌啦。DC无赢家,我是见好就收,免得日后也落到你这种地步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3
我向龙二哈哈腰,恭敬地说:
+ l  ]% R/ Z6 A  "是龙老爷。"
" F% q. y5 N# a( H! I7 H' h8 F' G  龙二指指凤霞,问道:6 B3 ^6 O5 z1 X7 z) d- X( C
  "这是你的崽子吗?"7 m% l) [% m1 e9 \4 m' }  s$ U
  我又哈哈腰,说一声:8 N& w7 H! i9 i6 Y# x9 w/ T
  "是,龙老爷。"
9 t0 G* Y& b/ ^) k* U4 H3 t, {  我看到凤霞站在那里,手里拿着稻穗,直愣愣地盯着龙二看,就赶紧对她说:. D+ e, t' t& L6 J
  "凤霞,快向龙老爷行礼。"2 y1 @5 ~" d- b* p
  凤霞也学我的样子向龙二哈哈腰,说道:
, v8 ~, M! d5 Z' r; G; V  "是,龙老爷。"
6 P+ J/ a2 u# d  我时常惦记着家珍,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。家珍走后两个多月,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,说是生啦,生了个儿子出来,我丈人给取了个名字叫有庆。我娘悄悄问捎话的人:% H! a& w+ N2 O. m( J- k$ _% G
  "有庆姓什么?"
, P: H) T& N& B  那人说:"姓徐呀。"1 Q' G# a# A9 a% z
  那时我在田里,我娘扭着小脚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,她话没说完,就擦起了眼泪。我一听说家珍给我生了个儿子,扔了手里的锄头就要往城里跑,跑出了十来步,我不敢跑了,想想我这么进城去看家珍她们母子,我丈人怕是连门槛都不让我跨进去。我就对娘说:
) e5 T! `' a$ N0 ]- Q  "娘,你赶紧收拾收拾,去看看家珍她们。"3 n4 Y& G; \; b, \& r- O* u
  我娘也一遍遍说着要进城去看孙子,可过了几天她也没动身,我又不好催她。按我们这里的习俗,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给接走的,也应该由她娘家的人送回来。我娘对我说:
( |( |! R# s1 B: J0 U' c; V  "有庆姓了徐,家珍也就马上要回来了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3
她又说:"家珍现在身体虚,还是呆在城里好。家珍要好好补一补。"- v# t9 h( ]+ G0 x4 P" e3 Z
  家珍是在有庆半岁的时候回来的。她来的时候没有坐轿子,她将有庆放在身后的一个包裹里,走了十多里路回来的。# i- ~4 C8 \7 v( c0 t. [0 E
  有庆闭着眼睛,小脑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摇一摇回来认我这个爹了。/ B' t0 E# m& w6 }( |# s* \
  家珍穿着水红的旗袍,手挽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,漂漂亮亮地回来了。路两旁的油菜花开的金黄金黄,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。家珍走到我家茅屋门口,没有一下子走进去,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娘。% j1 o, \* K6 Q* ~+ \0 Z
  我娘在屋里坐着编草鞋,她抬起头来后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,家珍的身体挡住了光线,身体闪闪发亮。我娘没有认出来是家珍,也没有看到家珍身后的有庆。我娘问她:8 O0 R5 T2 [! _& ?
  "是谁家的小姐,你找谁呀?"( B! P2 ]8 S8 S7 O  U7 `% r7 Y
  家珍听后格格笑起来,说道:2 }, i) H! A3 t/ |0 X( C
  "是我,我是家珍。"" f$ ?5 U' o7 W8 ^: L; J4 `8 z
  当时我和凤霞在田里,凤霞坐在田埂上看着我干活,我听到有个声音喊我,声音像我娘,也有些不像,我问凤霞:
6 D' }1 }3 E# G' @! B! c  "谁在喊?"2 ^' x0 r! u7 Y4 ?; |# [
  凤霞转过身去看一看说:6 W5 C  D/ d8 Y  Q; A8 p
  "是奶奶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3
 我直起身体,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门口弯着腰在使劲喊我,穿水红旗袍的家珍抱着有庆站在一旁。凤霞一看到她娘,撒腿跑了过去。我在水田里站着,看着我娘弯腰叫我的模样,她太使劲了,两只手撑在腿上,免得上面的身体掉到地上。凤霞跑得太快,在田埂上摇来晃去,终于扑到了家珍腿上,抱着有庆的家珍蹲下去和凤霞抱在一起。我这时才走上田埂,我娘还在喊,越走近她们,我脑袋里越是晕晕乎乎的。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,对她笑了笑。家珍站起来,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阵。我当时那副穷模样使家珍一低头轻轻抽泣了。
4 k4 m3 M$ e- J5 e$ s% i  我娘在一旁哭得呜呜响,她对我说:; a$ S( g- B& P! N& J
  "我说过家珍是你的女人,别人谁也抢不走的。"
. f. f8 E/ |  ?& l$ R% U" ~% b: ~  家珍一回来,这个家就全了。我干活时也有了个帮手,我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,这是家珍告诉我的,我自己倒是不觉得。我常对家珍说:; _$ J4 i" v+ [
  "你到田埂上去歇会儿。"3 {7 n1 t  w6 n4 [0 r
  家珍是城里小姐出身,细皮嫩肉的,看着她干粗活,我自然心疼。家珍听到我让她去歇一下,就高兴地笑起来,她说:9 p' N# G0 a' R" j
  "我不累。"2 b( {% H. E1 p7 x
  我娘常说,只要人活得高兴,就不怕穷。家珍脱掉了旗袍,也和我一样穿上粗布衣服,她整天累得喘不过气来,还总是笑盈盈的。凤霞是个好孩子,我们从砖瓦的*课莅岬矫┪堇*去住,她照样高高兴兴,吃起粗粮来也不往外吐。弟弟回来以后她就更高兴了,再不到田边来陪我,就一心想着去抱弟弟。有庆苦呵,他姐姐还过了四、五年好日子,有庆才在城里呆了半年,就到我身边来受苦了,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3
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后,我娘病了。开始只是头晕,我娘说看着我们时糊里糊涂的。我也没怎么在意,想想她年纪大了,眼睛自然看不清。后来有一天,我娘在烧火时突然头一歪,靠在墙上像是睡着了。等我和家珍从田里回来,她还那么靠着。家珍叫她,她也不答应,伸手推推她,她就顺着墙滑了下去。家珍吓得大声叫我,我走到灶间时,她又醒了过来,定定地看了我们一阵,我们问她,她也不答应,又过了一阵,她闻到焦糊的味道,知道饭煮糊了,才开口说道:, C+ M- w9 N9 e( g* B. ~
  "哎呀,我怎么睡着了。"
, V2 R- C# q5 I  我娘慌里慌张地想站起来,她站到一半腿一松,身体又掉到地上。我赶紧把她抱到床上,她没完没了地说自己睡着了,她怕我们不相信。家珍把我拉到一旁说:$ X3 j9 z( I9 T' Y5 D" s
  "你去城里请个郎中来。"
2 E) e: f; D# n# t( q  请郎中可是要花钱的,我站着没有动。家珍从褥子底下拿出了两块银元,是用手帕包着的。看看银元我有些心疼,那可是家珍从城里带来的,只剩下这两块了。可我娘的身体更叫我担心,我就拿过银元。家珍把手帕叠得整整齐齐重新塞到褥子底下,给我拿出一身干净衣服,让我换上。我对家珍说:  G  M% ~1 ~. O5 b2 T7 J3 R* s
  "我走了。"  K, u- Q, k, J" k1 W" J7 e1 o6 r
  家珍没说话,跟着我走到门口,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看她,她往后理了理头发向我点点头。自从家珍回来以后,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她。我穿着虽然破烂可是干干净净的衣服,脚上是我娘编的新草鞋,要进城去了。凤霞坐在门口的地上,怀里抱着睡着的有庆,她看到我穿得很干净,就问:
8 I8 Z% q8 n) o$ u* Y# ]  "爹,你不是下田吧?"; J5 B1 i/ y! y( b9 N3 S
  我走得很快,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到城里。我已有一年多没去城里了,走进城里时心里还真有点发虚,我怕碰到过去的熟人,我这身破烂衣服让他们见了,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话。我最怕见到的还是我丈人,我不敢从米行那条街走,宁愿多绕一些路。城里几个郎中的医术我都知道,哪个收钱黑,哪个收钱公道我也知道。我想了想,还是去找住在绸店隔壁的林郎中,这个老头是我丈人的朋友,看在家珍的份上他也会少收些钱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我路过县太爷府上时,看到一个穿绸衣的小孩正踮着脚,使劲想抓住敲门的铜环。那孩子的年纪就和我凤霞差不多大,我想这可能是县太爷的公子,就走上去对他说:
2 h2 w& M1 |+ T2 J0 M  "我来帮你敲。"
5 e+ p" s, |9 q& T% I+ v8 v  小孩高兴地点点头,我就扣住铜环使劲敲了几下,里面有人答应:
: j! }9 [9 z1 W! A$ _  "来啦。"
7 m. c/ h# x6 W: Z, @  ^" P  这时小孩对我说:" m: n" m$ E4 |7 e* [5 L- ]) A4 }/ s
  "我们快跑吧。". S5 w/ M  E+ Q6 Z" O5 ^
  我还没明白过来,小孩贴着墙壁溜走了。门打开后,一个仆人打扮的男人一看到我穿的衣服,什么话没说就伸手推了我一把,我没料到他会这样,身体一晃就从台阶上跌下来。
0 }3 v4 a4 _( `! A1 \3 c5 R  我从地上爬起来,本来我想算了,可这家伙又走下来踢了我一脚,还说:: I/ l! r. Q9 _2 b) ~/ e
  "要饭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。"8 f* f0 n7 n5 L" u0 }  i' m, K. }
  我的火一下子上来了,我骂道:+ r  ^$ O7 n& w3 C
  "老子就是啃你家祖坟里的烂骨头,也不会向你要饭。"  z: T5 }( ]' d3 C0 c+ T
  他扑上来就打,我脸上挨了一拳,他也挨了我一脚。我们两个人就在街上扭打起来。这小子黑得很,看看一下子打不赢我,就瞅着我的裤裆抬脚。我呢,好几次踢在他屁股上。
3 U. g7 k8 E7 t* s  我们两个都不会打架,打了一阵听到有人在后面喊:
: S' a3 O3 \. j1 H" S5 ~$ r  "难看死啦,这两个畜生打架打得难看死啦。"
; Y& R" ]5 l' h6 c0 T# L" E. p  我们停住手脚,往后一看,一队穿黄衣服的国民党大兵站在那里,十来门大炮都由马车拉着。刚才喊叫的那个人腰里别着一把手枪,是个当官的。那仆人真灵活,一看到当官的就马上点头哈腰:
7 ]8 t+ R, `: n& H: k0 F  "长官,嘿嘿,长官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"长官,我是本县县太爷家里的。"
2 f2 O6 A4 Z' c0 B; O7 c) \2 Z. S  长官说:"县太爷的公子更应该为党国出力嘛。"
; v- f/ l% J) f* G. U: W  "不,不。"仆人吓得连声说,"我不是公子,打死我也不也敢。排长,我是县太爷的仆人。"
* `. N# J3 i, ~  "操你娘。"长官大声骂道:"老子是连长。"; O( s) G+ _5 |6 R2 z( @
  "是,是,连长,我是县太爷的仆人。"6 _7 `7 ^- d, p0 o
  那仆人怎么说都没用,反而把连长说烦了,连长伸手给他一巴掌:
0 X+ n$ D6 a' o% _) ?+ H  _  "少他娘的说废话,去拉大炮。"他看到了我。"还有你。"
+ O" H# h7 l& N9 R7 A  我只好走上去,拉住一匹马的缰绳,跟着他们往前走。我想到时候打个机会再逃跑吧。那仆人还在前面向连长求情,走了一段路后,连长竟然答应了,他说:" n  f$ N. E: \( ^2 I
  "行,行,你回去吧,你小子烦死我了。"0 b- H- X- y+ i8 D* i% u
  仆人高兴坏了,他像是要跪下来给连长叩头,可又没有下跪,只是在连长面前不停地搓着手,连长说:5 c. d& M/ l  f
  "还不滚蛋。"
: S9 L3 X- o; f  仆人说:"滚,滚,我这就滚。"$ n/ [5 V" l% n4 _  D8 W' @  t% ]
  仆人说着转身走去,这时候连长从腰里抽出手枪来,把胳膊端平了,闭上一只眼睛向走去的仆人瞄准。仆人走出了十多步回过头来看看,这一看把他吓得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,像只夜里的麻雀一样让连长瞄准。连长这时对他说:
) ]; L9 y+ t4 z! O4 X$ O" }  "走呀,走呀。"
# B% P+ L" ?& @; u8 @+ R  仆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连哭带喊:$ G$ X( I. w/ y9 @' \7 Y  ]- R
  "连长,连长,连长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连长向他开了一枪,没有打中,打在他身旁,飞起的小石子划破了他的手,手倒是出血了。连长握着手枪向他挥动着说:
+ z- k$ P" t/ }( E" I  "站起来,站起来。"  M- u' \1 i* A" t6 X$ v$ O0 z( Z
  他站了起来,连长又说:"走呀,走呀。"  F  y2 }& s7 S4 ?
  他伤心地哭了,结结巴巴地说:& M8 z1 T9 g% ?: l% ~1 t
  "连长,我拉大炮吧。"1 K2 ?( V4 U8 N0 i8 ~; L
  连长又端起胳膊,第二次向他瞄准,嘴里说着:! K) f' P( L6 r% H# r0 ]
  "走呀,走呀。"; Z4 ]3 f4 F; n8 b# P
  仆人这时才突然明白似的,一转身就疯跑起来。连长打出第二枪时,他刚好拐进了一条胡同。连长看看自己的手枪,骂了一声:& [3 A0 ~7 E) |$ N
  "他娘的,老子闭错了一只眼睛。"0 K* O5 e/ s& r& o) \
  连长转过身来,看到了站在后面的我,就提着手枪走过来,把枪口顶着我的胸膛,对我说:
9 D# q, V2 f8 U  F+ [! f) C, Z* d  "你也回去吧。"
, k4 X9 t: a9 N- w  我的两条腿拼命哆嗦,心想他这次就是两只眼睛全闭错,也会一枪把我送上西天。我连声说:7 V0 j2 c7 [, _& t
  "我拉大炮,我拉大炮。"
2 U2 ^# u/ q: E/ ~- O  p  我右手拉着缰绳,左手捏住口袋里家珍给我的两块银元,走出城里时,看到田地里与我家相像的茅屋,我低下头哭了。
0 u! F/ c  ?. S6 G# e9 a3 t  我跟着这支往北去的炮队,越走越远,一个多月后我们走到了安徽。开始的几天我一心想逃跑,当时想逃跑的不只是我一个人,每过两天,连里就会少掉一、两张熟悉的脸,我心想他们是不是逃跑了,我就问一个叫老全的老兵,老全说:
- }# J6 s) S8 M. w8 R6 e  "谁也逃不掉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老全问我夜里睡觉听到枪声没有,我说听到了,他说:, x5 R3 L& R$ M, E) `
  "那就是打逃兵的,命大的不让打死,也会被别的部队抓去。"9 N* v' [! o" q+ B+ ]
  老全说得我心都寒了。老全告诉我,他抗战时就被拉了壮丁,开拔到江西他逃了出来,没几天又被去福建的部队拉了去。当兵六年多,没跟日本人打过仗,光跟GCD的游击队打仗。这中间他逃跑了七次,都被别的部队拉了去。最后一次他离家只有一百多里路了,结果撞上了这一支炮队。老全说他不想再跑了,他说:
! D$ X3 }( }' Z. J2 H5 S  "我逃腻了。". Y; m0 c! g2 e7 ^, |
  我们渡过长江以后就穿上了棉袄。一过长江,我想逃跑的心也死了,离家越远我也就越没有胆量逃跑。我们连里有十来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,有一个叫春生的娃娃兵,是江苏人,他老向我打听往北去是不是打仗,我就说是的。其实我也不知道,我想当上了兵就逃不了要打仗。春生和我最亲热,他总是挨着我,拉着我的胳膊问说:' n$ q& O' t$ p; w2 f9 _$ `
  "我们会不会被打死?"
, [- M& i+ o" z4 ^- \4 ?- k  我说:"我不知道。". ]- q1 _( y. `9 c
  说这话时我自己心里也是一阵阵难受。过了长江以后,我们开始听到枪炮声,起先是远远传来,我们又走了两天,枪炮声越来越响。那时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,村里别说是人了,连牲畜都见不着。连长命令我们架起大炮,我知道这下是真要打仗了。有人走过去问连长:
! M1 t" c6 k; n+ U  "连长,这是什么地方?"
- j& {9 Z- X( d. A/ u: A  连长说:"你问我,我他娘的去问谁?"
+ z2 c" v$ B5 _; h  连长都不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,村里人跑了个精光,我望望四周,除了光秃秃的树和一些茅屋,什么都没有。过了两天,穿黄衣服的大兵越来越多,他们在四周一队队走过去,又一队队走过来,有些部队就在我们旁边扎下了。又过了两天,我们一炮还未打,连长对我们说:- u5 U3 k& }0 T$ e4 |: V+ ~
  "我们被包围了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被包围的不只是我们一个连,有十来万人的国军全被包围在方圆只有二十来里路的地方里,满地都是黄衣服,像是赶庙会一样。这时候老全神了,他坐在坑道外的土墩上吸着烟,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黄皮大兵,不时和中间某个人打声招呼,他认识的人实在是多。老全走南闯北,在七支部队里混过,他嘻嘻哈哈和几个旧相识说着脏话,互相打听几个人名,我听他们不是说死了,就是说前两天还见过。老全告诉我和春生,这些人当初都和他一起逃跑过。老全正说着,有个人向这里叫:5 D6 j& W# [3 U" V/ x* |" E
  "老全,你还没死啊?"3 g7 H& x- D) U& S0 O8 z
  老全又遇到旧相识了,哈哈笑道:
* i# B& [( K# \! Z; t7 M  "你小子什么时候被抓回来的?"; P$ Y9 l, E; q8 w: B1 k
  那人还没说话,另一边也有人叫上老全了,老全扭脸一看,急忙站起来喊:1 @0 I7 G) Q2 _2 _
  "喂,你知道老良在哪里?"3 Q4 L+ k4 K! x" G1 M* m3 r5 `" \3 ^
  那个人嘻嘻笑着喊道:
5 s7 n" t! R) F% Z5 a: ~  "死啦。"
1 v1 t6 I0 Q- y3 _- B  老全沮丧地坐下来,骂道:# K8 ^2 x, y; e0 u5 U# c' X
  "妈的,他还欠我一块银元呢。"
4 Y6 z. _; R" l6 p1 q" q4 q  接着老全得意地对我和春生说:
! R% R" v+ V8 U4 J1 o/ k  "你们瞧,谁都没逃成。"% M9 s* \7 N! W3 p+ y
  刚开始我们只是被包围住,解放军没有立刻来打我们,我们还不怎么害怕,连长也不怕,他说蒋委员长会派坦克来救我们出去的。后来前面的枪炮声越来越响,我们也没有很害怕,只是一个个都闲着没事可干,连长没有命令我们开炮。有个老兵想想前面的弟兄流血送命,我们老闲着也不是个办法,他就去问连长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我们是不是也打几炮?", ]4 i) N+ Y1 |+ N* s+ y
  连长那时候躲在坑道里赌钱,他气冲冲地反问:
% M) j2 Q1 r! {  "打炮,往哪里打?"( v2 g+ G6 D7 I/ ~( F
  连长说得也对,几炮打出去要是打在国军兄弟头上,前面的国军一气之下杀回来收拾我们,这可不是闹着玩的。连长命令我们都在坑道里呆着,爱干什么就干什么,就是别出去打炮。
8 f4 _7 Z9 R# D6 k  被包围以后,我们的粮食和弹药全靠空投。飞机在上面一出现,下面的国军就跟蚂蚁似的密密麻麻地拥来拥去,扔下的一箱箱弹药没人要,全都往一袋袋大米上扑。飞机一走,抢到大米的国军兄弟两个人提一袋,旁边的人端着枪,保护他们,那么一堆一堆地分散开去,都走回自己的坑道。
- F! p& Q9 a2 @& W; G  没过多久,成群结伙的国军向房屋和光秃秃的树木涌去,远近的茅屋顶上都爬上去了人,又拆茅屋又砍树,这哪还像是打仗,乱糟糟的响声差不多都要盖住前沿的枪炮声了。才半天工夫,眼睛望得到的房屋树木全没了,空地上全都是扛着房梁,树木和抱着木板、凳子的大兵,他们回到自己的坑道后,一条条煮米饭的炊烟就升了起来,在空中扭来扭去。8 T! W, f* I( U  _* D
  那时候最多的就是子弹了,往那里躺都硌得身体疼。四周的房屋被拆光,树也砍光后,满地的国军提着刺刀去割枯草,那情形真像是农忙时在割稻子,有些人满头大汗地刨着树根。还有一些人开始掘坟,用掘出的棺材板烧火。掘出了棺材就把死人骨头往坑外一丢,也不给重新埋了,到了那种时候,谁也不怕死人骨头了,夜里就是挨在一起睡觉也不会做恶梦。煮米饭的柴越来越少,米倒是越来越多。没人抢米了,我们三个人去扛了几袋米回来,铺在坑道当睡觉的床,这样躺着就不怕子弹硌得身体难受了。: r' y% ^, v5 q, L
  等到再也没有什么可当柴煮米饭时,蒋委员长还没有把我们救出去。好在那时飞机不再往下投大米,改成投大饼,成包的大饼一落地,弟兄们像牲畜一样扑上去乱抢,叠得一层又一层,跟我娘纳出的鞋底一样,他们嗷嗷乱叫着和野狼没什么两样。
2 m! q$ }/ E( f: x+ n4 j$ v: U  q  老全说:"我们分开去抢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这种时候只能分开去抢,才能多抢些大饼回来。我们爬出坑道,自己选了个方向走去。当时子弹在很近的地方飞来飞去,常有一些流弹窜过来。有一次我跑着跑着,身边一个人突然摔倒,我还以为他是饿昏了,扭头一看他半个脑袋没了,吓得我腿一软也差一点摔倒。抢大饼比抢大米还难,按说国军每天都在拼命地死人,可当飞机从天那边飞过来时,人全从地里冒了出来,光秃秃的地上像是突然长出了一排排草,跟着飞机跑,大饼一扔下,人才散开去,各自冲向看好的降落伞。大饼包得也不结实,一落地就散了,几十上百个人往一个地方扑,有些人还没挨着地就撞昏过去了,我抢一次大饼就跟被人吊起来用皮带打了一顿似的全身疼。到头来也只是抢到了几张大饼。回到坑道里,老全已经坐在那里了,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,他抢到的饼也不比我多。老全当了八年兵,心里还是很善良,他把自己的饼往我的上面一放,说等春生回来一起吃。我们两个就蹲在坑道里,露出脑袋张望春生。
0 w) h- m' ]9 T# n( l+ e' P1 r  过了一会,我们看到春生怀里抱着一堆胶鞋猫着腰跑来了,这孩子高兴得满脸通红,他一翻身滚了进来,指着满地的胶鞋问我们:
0 b  J1 N5 }. Q4 m% `  "多不多?"' L' ]. c7 d! d, w
  老全望望我,问春生:
, K$ F' ]- z. N9 N% s/ e5 T  |  "这能吃吗?"6 \0 o6 W, c( W' g6 J" ~
  春生说:"可以煮米饭啊。"" O, z/ P6 p* N$ k6 p
  我们一想还真对,看看春生脸上一点伤都没有,老全对我说:
" r4 w1 U* j, i8 T  "这小子比谁都精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后来我们就不去抢大饼了,用上了春生的办法。抢大饼的人叠在一起时,我们就去扒他们脚上的胶鞋,有些脚没有反应,有些脚乱蹬起来,我们就随手捡个钢盔狠狠揍那些不老实的脚,挨了揍的脚抽搐几下都跟冻僵似的硬了。我们抱着胶鞋回到坑道里生火,反正大米有的是,这样还免去了皮肉之苦。我们三个人边煮着米饭,边看着那些光脚在冬天里一走一跳的人,嘿嘿笑个不停。5 q1 s  e3 I$ m# e# f: M
  前沿的枪炮声越来越紧,也不分白天和晚上。我们呆在坑道里也听惯了,经常有炮弹在不远处爆炸,我们连的大炮都被打烂了,这些大炮一炮都没放,就成了一堆烂铁,我们更加没事可干了。那么一些日子下来,春生也不怎么害怕了,到那时候怕也没有用。枪炮声越来越近,我们总觉得还远着呢。最难受的就是天越来越冷,睡上几分钟就是冻醒一次。炮弹在外面爆炸时常震得我们耳朵里嗡嗡乱叫,春生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,他迷迷糊糊睡着时,一颗炮弹飞到近处一炸,把他的身体都弹了起来,他被吵醒后怒气冲冲地站在坑道上,对前面的枪炮声大喊:
7 c* A. G3 k3 A2 A. ~  "你们他娘的轻一点,吵得老子都睡不着。"
1 y( ~+ J( o/ s& l6 s0 Q  Q  我赶紧把他拉下来,当时子弹已在坑道上面飞来飞去了。( h6 k3 L) I+ ]+ [: v/ K" j. [
  国军的阵地一天比一天小,我们就不敢随便爬出坑道,除非饿极了才出去找吃的。每天都有几千伤号被抬下来,我们连的阵地在后方,成了伤号的天下。有那么几天,我和老全、春生扑在坑道上,露出三个脑袋,看那些抬担架的将缺胳膊断腿的伤号抬过来。隔上不多时间,就过来一长串担架,抬担架的都猫着腰,跑到我们近前找一块空地,喊一、二、三,喊到三时将担架一翻,倒垃圾似的将伤号扔到地上就不管了。
3 v, j9 p7 o1 j( H  伤号疼得嗷嗷乱叫,哭天喊地的叫声是一长串一长串响过来。/ V6 [* d# S& R# x9 Z
  老全看着那些抬担架的离去,骂了一声:0 B6 O4 q3 s- a* l
  "这些畜生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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伤号越来越多,只要前面枪炮声还在响,就有担架往这里来,喊着一、二、三把伤号往地上扔。地上的伤号起先是一堆一堆,没多久就连成一片,在那里疼得嗷嗷直叫,那叫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,我和春生看得心里一阵阵冒寒气,连老全都直皱眉。我想这仗怎么打呀。- Y2 A) A$ _/ {  X( k' A+ W3 p6 E
  天一黑,又下起了雪。有一长段时间没有枪炮声,我们就听着躺在坑道外面几千没死的伤号呜呜的声音,像是在哭,又像是在笑,那是疼得受不了的声音,我这辈子就再没听到过这么怕人的声音了。一大片一大片,就像潮水从我们身上涌过去。雪花落下来,天太黑,我们看不见雪花,只是觉得身体又冷又湿,手上软绵绵一片,慢慢地化了,没多久又积上了厚厚一层雪花。
$ f) \" g& y  |5 K9 |. @  我们三个人紧挨着睡在一起,又饿又冷,那时候飞机也来得少了,都很难找到吃的东西。谁也不会再去盼蒋委员长来救我们了,接下去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。春生推推我,问:& Z& S, T( N4 J1 `8 ]& H6 Q" i% w
  "福贵,你睡着了吗?"
$ P; Y1 d! A& g3 q/ f: E  我说:"没有。"
# C5 z! _2 }$ Y) W  他又推推老全,老全没说话。春生鼻子抽了两下,对我说:* z% w% D/ N4 s( J
  "这下活不成了。"* k" \/ q& K7 D  S
  我听了这话鼻子里也酸溜溜的,老全这时说话了,他两条胳膊伸了伸说:6 h! c: d/ C4 c" h. F& V
  "别说这丧气话。"
* A( E! V2 {* T! j! r0 b9 W( ]% T  他身体坐起来,又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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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子大小也打过几十次仗了,每次我都对自己说:"老子死也要活着。子弹从我身上什么地方都擦过,就是没伤着我。春生,只要想着自己不死,就死不了。"2 H; w" t; c! q6 t/ U0 Q
  接下去我们谁也没说话,都想着自己的心事。我是一遍遍想着自己的家,想想凤霞抱着有庆坐在门口,想想我娘和家珍。想着想着心里像是被堵住了,都透不过气来,像被人捂住了嘴和鼻子一样。
& U$ m* ~" {- _! c  ^  到了后半夜,坑道外面伤号的呜咽渐渐小了下去,我想他们大部分都睡着了吧。只有不多的几个人还在呜呜地响,那声音一段一段的,飘来飘去,听上去像是在说话,你问一句,他答一声,声音凄凉得都不像是活人发出来的。那么过了一阵后,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呜咽了,声音低得像蚊虫在叫,轻轻地在我脸上飞来飞去,听着听着已不像是在呻吟,倒像是在唱什么小调。周围静得什么声响都没有,只有这样一个声音,长久地在那里转来转去。我听得眼泪都流了出来,把脸上的雪化了后,流进脖子就跟冷风吹了进来。: N" j2 |- q# _5 F7 n, Q/ p! i
  天亮时,什么声音也没有了,我们露出脑袋一看,昨天还在喊叫的几千伤号全死了,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,一动不动,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。我们这些躲在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呆呆看了半晌,谁都没说话。连老全这样不知见过多少死人的老兵也傻看了很久,末了他叹息一声,摇摇头对我们说:
# f) L+ G* u' k, h/ Z; E- U1 g  "惨啊。"2 A+ O- y" B* Z# Q! f8 v+ b! j
  说着,老全爬出了坑道,走到这一大片死人中间翻翻这个,拨拨那个,老全弓着背,在死人中间跨来跨去,时而蹲下去用雪给某一个人擦擦脸。这时枪炮声又响了起来,一些子弹朝这里飞来。我和春生一下子回过魂来,赶紧向老全叫:
: i) X6 W# `+ L6 }6 O  "你快回来。"
* {# t1 l  J) W7 _  老全没答理我们,继续看来看去。过了一会,他站住了,来回张望了几下,才朝我们走来。走近了他向我和春生伸出四根指头,摇着头说:: o( U, o: ~+ X) H; P1 K
  "有四个,我认识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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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刚说完,老全突然向我们睁圆了眼睛,他的两条腿僵住似的站在那里,随后身体往下一掉跪在了那里。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,只看到有子弹飞来,就拼命叫:. r6 U" H0 Z( k
  "老全,你快点。"1 B* ?. A5 N: `% f' ^* ?
  喊了几下后,老全还是那么一副样子,我才想完了,老全出事了。我赶紧爬出坑道,向老全跑去,跑到跟前一看,老全背脊上一滩血,我眼睛一黑,哇哇地喊春生。等春生跑过来后,我们两个人把老全抬回到坑道,子弹在我们身旁时时呼的一下擦过去。+ e  U( y0 s# \* `8 Z4 V! \. ]  _1 e1 h
  我们让老全躺下,我用手顶住他背脊上那滩血,那地方又湿又烫,血还在流,从我指缝流出去。老全眼睛慢吞吞地眨了一下,像是看了一会我们,随后嘴巴动了动,声音沙沙地问我们:0 }4 x4 C3 T& D8 d/ @/ r5 v! h8 N
  "这是什么地方?"
# D1 @. f8 M* x) p# x! I  我和春生抬头向周围望望,我们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?只好重新去看老全,老全将眼睛紧紧闭了一下,接着慢慢睁开,越睁越大,他的嘴歪了歪,像是在苦笑,我们听到他沙哑地说:
7 w4 Y) H+ I' _8 P+ Z2 R  "老子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。"9 U/ H$ j3 C. ?2 [( I% {7 Y
  老全说完这话,过了没多久就死了。老全死后脑袋歪到了一旁,我和春生知道他已经死了,互相看了半晌,春生先哭了,春生一哭我也忍不住哭了。
8 j- e" `3 C' B* T  后来,我们看到了连长,他换上老百姓的衣服,腰里绑满了钞票,提着个包裹向西走去。我们知道他是要逃命了,衣服里绑着的钞票让他走路时像个一扭一扭的胖老太婆。有个娃娃兵向他喊:4 d; J& U. L7 ]6 l
  "连长,蒋委员长还救不救我们?"
6 @  i* a7 S( k  连长回过头来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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蠢蛋,这种时候你娘也不会来救你了,还是自己救自己吧。"一个老兵向他打了一枪,没打中。连长一听到子弹朝他飞去,全没有了过去的威风,撒开两腿就疯跑起来,好几个人都端起枪来打他,连长哇哇叫着跳来跳去在雪地里逃远了。. z  q# H) l. N. M8 V1 H
  枪炮声响到了我们鼻子底下,我们都看得见前面开枪的人影了,在硝烟里一个一个摇摇晃晃地倒下去。我算计着自己活不到中午,到不了中午就该轮到我去死了。一个来月在枪炮里混下来后,我倒不怎么怕死,只是觉得自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实在是冤,我娘和家珍都不知道我死在何处。
# A& z, F0 O7 i. e8 u3 \  我看看春生,他的一只手还搁在老全身上,愁眉苦脸地也在看着我。我们吃了几天生米,春生的脸都吃肿了。他伸舌头舔舔嘴唇,对我说:
9 y4 a9 \& r/ u" \6 _9 D# `  "我想吃大饼。"
9 z- F; u; P  }/ T, i  到这时候死活已经不重要了,死之前能够吃上大饼也就知足了。春生站了起来,我没叫他小心子弹,他看了看说:- V+ t, J8 ^' i: s
  "兴许外面还有饼,我去找找。"% k4 h% D# E. x/ @0 m
  春生爬出了坑道,我没拦他,反正到不了中午我们都得死,他要是真吃到大饼那就太好了。我看着他有气无力地从尸体上跨了过去,这孩子走了几步还回过头来对我说:9 O' R; x* J$ C/ b) r
  "你别走开,我找着了大饼就回来。"2 z$ X& a0 u; F8 X7 m* ?& l; e. W
  他垂着双手,低头走入了前面的浓烟。那个时候空气里满是焦糊和硝烟味,吸到嗓子眼里觉得有一颗一颗小石子似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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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午没到的时候,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全被俘虏了。当端着枪的解放军冲上来时,有个老兵让我们举起双手,他紧张得脸都青了,叫嚷着要我们别碰身边的枪,他怕到时候连他也跟着倒楣。有个比春生大不了多少的解放军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,我心一横,想这次是真要死了。可他没有开枪,对我叫嚷着什么,我一听是要我爬出去,我心里一下子咚咚乱跳了,我又有活的盼头了。我爬出坑道后,他对我说:( E- O  W- R6 y
  "把手放下吧。"
$ s( x8 \$ [( `/ z* b. t6 M  我放下了手,悬着的心也放下了。我们一排二十多个俘虏由他一人押着向南走去,走不多远就汇入到一队更大的俘虏里。到处都是一柱柱冲天的浓烟。向着同一个地方弯过去。
1 d. C; s1 G+ \' n; x  地上坑坑洼洼,满是尸体和炸毁了的大炮枪支,烧黑了的军车还在噼噼啪啪。我们走了一段后,二十多个挑着大白馒头的解放军从北横着向我们走来,馒头热气腾腾,看得我口水直流。押我们的一个长官说:0 p; P7 x: S  y: H# b1 i
  "你们自己排好队。"
  l; X  e$ K. K, W( o  没想到他们是给我们送吃的来了,要是春生在该有多好,我往远处看看,不知道这孩子是死是活。我们自动排出了二十多个队形,一个挨着一个每人领了两个馒头,我从没听到过这么一大片吃东西的声音,比几百头猪吃东西时还响。大家都吃得太快,有些人拼命咳嗽,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高,我身旁的一个咳得比谁都响,他捂着腰疼得眼泪横流。更多的人是噎住了,都抬着脑袋对天空直瞪眼,身体一动不动。
8 _, @, W! f* A  第二天早晨,我们被集合到一块空地上,整整齐齐地坐在地上。前面是两张桌子,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对我们说话,他先是讲了一通解放全天朝的道理,最后宣布愿意参加解放军的继续坐着,想回家的就站出来,去领回家的盘缠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一听可以回家,我的心扑扑乱跳,可我看到那个长官腰里别了一支手枪又害怕了,我想哪有这样的好事。很多人都坐着没动,有一些人走出去,还真的走到那桌子前去领了盘缠,那个长官一直看着他们,他们领了钱以后还领了通行证。
& T! Y- t; |& Z( I) h  接着就上路了,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那个长官肯定会拔出手枪来毙他们,就跟我们连长一样。可他们走出很远以后,长官也没有掏出手枪。这下我紧张了,我知道解放军是真的愿意放我们回家。这一仗打下来我知道什么叫打仗了,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能打仗了,我要回家。我就站起来,一直走到那位长官面前,扑通跪下后就哇哇哭起来,我原本想说我要回家,可话到嘴边又变了,我一遍遍叫着:"连长,连长,连长--"
& R- p4 }. A" ]  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那位长官把我扶起来,问我要说什么。我还是叫他连长,还是哭。旁边一个解放军对我说:  ?( m) N5 Y9 m( u
  "他是团长。"2 ?/ K  E1 J" d9 a6 L  x( c
  他这一说把我吓住了,心想糟了。可听到坐着的俘虏哄地笑起来,又看到团长笑着问我:( v. C$ n" P) ?# x: B8 h( h- L
  "你要说什么?", J: Q& ?# O- _  l
  我这才放心下来,对团长说:+ M* D" Y/ V1 u
  "我要回家。"  ^4 ~7 g3 b; i' c. a# z2 E
  解放军让我回家,还给了盘缠。我一路急匆匆往南走,饿了就用解放军给的盘缠买个烧饼吃下去,困了就找个平整一点地方睡一觉。我太想家了,一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和我娘和家珍,和我一双儿女团聚,我又是哭又是笑,疯疯癫癫地往南跑。  U, d) N% G) Y- v% }% [( h  _
  我走到长江边时,南面还没有解放,解放军在准备渡江了。我过不去,在那里耽搁了几个月。我就到处找活干,免得饿死。我知道解放军缺摇船的,我以前有钱时觉得好玩,学过摇船。好几次我都想参加解放军,替他们摇船摇过长江去。
; w& ~; t! l5 w, x# A4 _8 g  m  想想解放军对我好,我要报恩。可我实在是怕打仗,怕见不到家里人。为了家珍她们,我对自己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我就不报恩了,我记得解放军的好。"
  Y2 i1 m3 q& h9 R7 Z. k  我是跟在往南打去的解放军屁股后面回到家里的,算算时间,我离家都快两年了。走的时候是深秋,回来是初秋。我满身泥土走上了家乡的路,后来我看到了自己的村庄,一点都没变,我一眼就看到了,我急冲冲往前走。看到我家先前的砖瓦房,又看到了现在的茅屋,我一看到茅屋忍不住跑了起来。
: m5 ?6 q8 E3 s- t* {6 K  离村口不远的地方,一个七、八岁的女孩,带着个三岁的男孩在割草。我一看到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女孩就认出来了,那是我的凤霞。凤霞拉着有庆的手,有庆走路还磕磕绊绊。我就向凤霞有庆喊:
- \# p+ |1 `  d  "凤霞,有庆。"& Q! J  N$ Y- S/ M% @
  凤霞像是没有听到,倒是有庆转回身来看我,他被凤霞拉着还在走,脑袋朝我这里歪着。我又喊:
+ X2 ?) _9 U" K% ^" H2 @- H7 ?2 J5 s  "凤霞,有庆。"9 J5 U/ F% g/ M2 J7 j
  这时有庆拉住了他姐姐,凤霞向我转了过来,我跑到跟前,蹲下去问凤霞:" Q* q% ?5 a: e* o8 f1 I( w$ W
  "凤霞,还认识我吗?"+ x: b- d' V' {
  凤霞张大眼睛看了我一阵,嘴巴动了动没有声音。我对凤霞说:/ V; F8 v, D9 _3 f* x2 e% u
  "我是你爹啊。"
- Y& O. {1 Z& Z1 G) o9 n4 Y  凤霞笑了起来,她的嘴巴一张一张,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。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,只是我没往细里想。我知道凤霞认出我来了,她张着嘴向我笑,她的门牙都掉了。我伸手去摸她的脸,她的眼睛亮了亮,就把脸往我手上贴,我又去看有庆,有庆自然认不出我,他害怕地贴在姐姐身上,我去拉他,他就躲着我,我对他说:
  m- d. h5 x8 F  l  "儿子啊,我是你爹。"
1 r7 p6 ^8 G6 u  有庆干脆躲到了姐姐身后,推着凤霞说:5 V- N4 @5 o& r" F' z
  "我们快走呀。"
# A, q" x! I) D/ D  i& t3 w  这时有一个女人向我们这里跑来,哇哇叫着我的名字,我认出来是家珍,家珍跑得跌跌撞撞,跑到跟前喊了一声:
3 e" }5 Y! F) D7 \) k4 _+ r$ B  "福贵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就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,我对家珍说:
/ h# k1 [# {9 d6 }/ T7 _! z# e  "哭什么,哭什么。") f2 c- e9 f' \0 |' o1 S2 C
  这么一说,我也呜呜地哭了。
; D+ W. N0 k+ r, A  我总算回到了家里,看到家珍和一双儿女都活得好好的,我的心放下了。她们拥着我往家里走去,一走近自家的茅屋,我就连连喊:
& K; \2 @* D5 h/ R' N! g  "娘,娘。"+ S" h% l: N/ H0 v
  喊着我就跑了起来,跑到茅屋里一看,没见到我娘,当时我眼睛就黑了一下,折回来问家珍:
" {* y" x6 `* I. o  "我娘呢?"
7 V4 K! u: {  h( Z  家珍什么也不说,就是泪汪汪地看着我,我也就知道娘到什么地方去了。我站在门口脑袋一垂,眼泪便刷刷地流了出来。2 ]8 v: v4 p$ f# X" R& |7 s: }
  我离家两个月多一点,我娘就死了。家珍告诉我,我娘死前一遍一遍对家珍说:
7 M7 Y0 \- B/ q6 ^9 d6 S  "福贵不会是去赌钱的。"
, `, t9 R0 u8 R" Z: r- P  家珍去城里打听过我不知多少次,竟会没人告诉她我被抓了壮丁。我娘才这么说,可怜她死的时候,还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。我的凤霞也可怜,一年前她发了一次高烧后就再不会说话了。家珍哭着告诉我这些时,凤霞就坐在我对面,她知道我们是在说她,就轻轻地对着我笑,看到她笑,我心里就跟针扎一样。有庆也认我这个爹了,只是他仍有些怕我,我一抱他,他就拚命去看家珍和凤霞。随便怎么说,我都回到家里了。头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,我和家珍,还有两个孩子挤在一起,听着风吹动屋顶的茅草,看着外面亮晶晶的月光从门缝里钻进来,我心里是又踏实又暖和,我一会儿就要去摸摸家珍,摸摸两个孩子,我一遍遍对自己说:+ [  \& A# L+ Z0 x" ?7 ^
  "我回家了。"
8 ]- w6 Q9 F) d  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我回来的时候,村里开始搞土地改革了,我分到了五亩地,就是原先租龙二的那五亩。龙二是倒大楣了,他做上地主,神气了不到四年,一解放他就完蛋了。GCD没收了他的田产,分给了从前的佃户。他还死不认帐,去吓唬那些佃户,也有不买帐的,他就动手去打人家。龙二也是自找倒楣,人民ZF把他抓了去,说他是恶霸地主。被送到城里大牢后,龙二还是不识时务,那张嘴比石头都硬,最后就给毙掉了。
3 N* a- a/ Y8 n( _  枪毙龙二那天我也去看了。龙二死到临头才泄了气,听说他从城里被押出来时眼泪汪汪,流着口水对一个熟人说:
- E& C4 V9 |$ i* X  "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被毙掉。"
2 y0 }$ {& u' P+ B" b  龙二也太糊涂了,他以为自己被关几天就会放出来,根本不相信会被枪毙。那是在下午,枪决龙二就在我们的一个邻村,事先有人挖好了坑。那天附近好几个村里的人都来看了,龙二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过来,他差不多是被拖过来的,嘴巴半张着呼哧呼哧直喘气,龙二从我身边走过时看了我一眼,我觉得他没认出我来,可走了几步他硬是回过头来,哭着鼻子对我喊道:
$ u4 q! j) B( g/ U  "福贵,我是替你去死啊。"
8 e! l, G6 B& k1 b  听他这么一喊,我慌了,想想还是离开吧,别看他怎么死了。我从人堆里挤出去,一个人往外走,走了十来步就听到"电"的一枪,我想龙二彻底完蛋了,可紧接着又是"电"的一枪,下面又打了三枪,总共是五枪。我想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也给毙掉,回去的路上我问同村的一个人:
( F- g8 Z3 \; [+ a  "毙了几个?"2 K: d) d* z# J8 B, I2 m, D
  他说:"就毙了龙二。"
) Q0 t7 ?0 Q8 w  龙二真是倒楣透了,他竟挨了五枪,哪怕他有五条命也全报销了。5 L* o% `( q( H$ n* v7 T
  毙掉龙二后,我往家里走去时脖子上一阵阵冒冷气,我是越想越险,要不是当初我爹和我是两个败家子,没准被毙掉的就是我了。我摸摸自己的脸,又摸摸自己的胳膊,都好好的,我想想自己是该死却没死,我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,到了家龙二又成了我的替死鬼,我家的祖坟埋对了地方,我对自己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这下可要好好活了。", J- }/ C7 ~6 u: O% t4 M% M$ V/ {
  我回到家里时,家珍正在给我纳鞋底,她看到我的脸色吓一跳,以为我病了。当我把自己想的告诉她,她也吓得脸蛋白一阵青一阵,嘴里咝咝地说:3 q+ R! U% S. g5 k
  "真险啊。"1 }# Q3 I2 r7 b: {4 m
  后来我就想开了,觉得也用不着自己吓唬自己,这都是命。常言道,大难不死必有后福。我想我的后半截该会越来越好了。我这么对家珍说了,家珍用牙咬断了线,看着我说:
3 A7 O! ]1 G- h+ ]8 v  "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,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新鞋。") b# Q( ]  H$ U& w+ _3 z1 J5 ]3 d
  我知道家珍的话,我的女人是在求我们从今以后再不分开。看着她老了许多的脸,我心里一阵酸疼。家珍说得对,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,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。
" L6 f- q! |" _: w  g2 |1 t  福贵的讲述到这里中断,我发现我们都坐在阳光下了,阳光的移动使树荫悄悄离开我们,转到了另一边。福贵的身体动了几下才站起来,他拍了拍膝盖对我说:
2 b% t! [7 C, A% b  d9 G# X" \  "我全身都是越来越硬,只有一个地方越来越软。"
3 K+ H7 ^2 Y8 t7 c3 o1 v  我听后不由高声笑起来,朝他耷拉下去的裤裆看看,那里沾了几根青草。他也嘿嘿笑了一下,很高兴我明白他的意思。然后他转过身去喊那头牛:
8 C/ [2 \( Q8 Q5 `+ }  "福贵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那头牛已经从水里出来了,正在啃吃着池塘旁的青草,牛站在两棵柳树下面,牛背上的柳枝失去了垂直的姿态,出现了纷乱的弯曲。在牛的脊背上刷动,一些树叶慢吞吞的掉落下去。老人又叫了一声:) [# b' A, @8 h) N
  "福贵。"
* n' `. I# ]; d5 f1 i  牛的屁股像是一块大石头慢慢地移进了水里,随后牛脑袋从柳枝里钻了出来,两只圆滚滚的眼睛朝我们缓缓移来。老人对牛说:
/ j% S3 r  A7 A  F- M5 C- l  "家珍他们早在干活啦,你也歇够了。我知道你没吃饱,谁让你在水里呆这么久?"
/ k0 T" h  c' y; P  福贵牵着牛到了水田里,给牛套上犁的工夫,他对我说:
5 A, p1 o" F0 L) Q& X# @7 a# W& A- |  "牛老了也和人老了一样,饿了还得先歇一下,才吃得下去东西。"
  |6 B2 d$ N( a6 w2 ^' Q  我重新在树荫里坐下来,将背包垫在腰后,靠着树干,用草帽扇着风。老牛的肚皮耷拉下来,长长一条,它耕动时肚皮犹如一只大水袋一样摇来晃去。我注意到福贵耷拉下去的裤裆,他的裤裆也在晃动,很像牛的肚皮。
5 q/ c' P+ x- X! f* O$ h; V6 X) x  那天我一直在树荫里坐到夕阳西下,我没有离开是因为福贵的讲述还没有结束。  S  ~! k$ ~1 {9 o& Z# H
  我回家后的日子苦是苦,过得还算安稳。凤霞和有庆一天天大起来,我呢,一天比一天老了。我自己还没觉得,家珍也没觉得,我只是觉得力气远不如从前。到了有一天,我挑着一担菜进城去卖,路过原先绸店那地方,一个熟人见到我就叫了:! L3 ~8 c9 \1 t) Y- ^
  "福贵,你头发白啦。"& l4 v# Y0 K7 V5 q7 _4 y. c* [
  其实我和他也只是半年没见着,他这么一叫,我才觉得自己是老了许多。回到家里,我把家珍看了又看,看得她不知出了什么事,低头看看自己,又看看背后,才问:  B, J( g/ _3 {1 _3 X1 V" \- r+ N# r
  "你看什么呀。"3 q5 p2 y7 c$ k2 J9 ~" t" h
  我笑着告诉她:"你的头发也白了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那一年凤霞十七岁了,凤霞长成了女人的模样,要不是她又聋又哑,提亲的也该找上门来了。村里人都说凤霞长得好,凤霞长得和家珍年轻时差不多。有庆也有十二岁了,有庆在城里念小学。9 F) S8 N2 ]" a  Q
  当初送不送有庆去念书,我和家珍着实犹豫了一阵,没有钱啊。凤霞那时才十二三岁,虽说也能帮我干点田里活,帮家珍干些家里活,可总还是要靠我们养活。我就和家珍商量是不是把凤霞送给别人算了,好省下些钱供有庆念书。别看凤霞听不到,不会说,她可聪明呢,我和家珍一说起把凤霞送人的事,凤霞马上就会扭过头来看我们,两只眼睛一眨一眨,看得我和家珍心都酸了,几天不再提起那事。$ T* z' p' a8 _; D
  眼看着有庆上学的年纪越来越近,这事不能不办了。我就托村里人出去时顺便打听打听,有没有人家愿意领养一个十二岁的女孩。我对家珍说:
, n8 W' o- M; Z0 {# [  "要是碰上一户好人家,凤霞就会比现在过得好。"
% L  v. @5 J/ B2 e5 S. L  家珍听了点着头,眼泪却下来了。做娘的心肠总是要软一些。我劝家珍想开点,凤霞命苦,这辈子看来是要苦到底了。有庆可不能苦一辈子,要让他念书,念书才会有个出息的日子。总不能让两个孩子都被苦捆住,总得有一个日后过得好一些。
4 f, C) k# Y& A* A+ w  村里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凤霞大了一点,要是减掉一半岁数,要的人家就多了。这么一说我们也就死心了。谁知过了一个来月,两户人家捎信来要我们的凤霞,一户是领凤霞去做女儿,另一户是让凤霞去侍候两个老人。我和家珍都觉得那户没有儿女的人家好,把凤霞当女儿,总会多疼爱她一些,就传口信让他们来看看。他们来了,见了凤霞夫妻两个都挺喜欢,一知道凤霞不会说话,他们就改变了主意,那个男的说:
8 y" T! |$ ~; t; F5 s  "长得倒是挺干净的,只是....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他没往下说,客客气气地回去了。我和家珍只好让另一户人家来领凤霞。那户倒是不在乎凤霞会不会说话,他们说只要勤快就行。
) \4 S+ B2 t/ I" a( ~+ K  凤霞被领走那天,我扛着锄头准备下地时,她马上就提上篮子和镰刀跟上了我。几年来我在田里干活,凤霞就在旁边割草,已经习惯了。那天我看到她跟着,就推推她,让她回去。她睁圆了眼睛看我,我放下锄头,把她拉回到屋里,从她手里拿过镰刀和篮子,扔到了角落里。她还是睁圆眼睛看着我,她不知道我们把她送给别人了。当家珍给她换上一件水红颜色的衣服时,她不再看我,低着头让家珍给她穿上衣服,那是家珍用过去的旗袍改做的。家珍给她扣纽扣时,她眼泪一颗一颗滴在自己腿上。凤霞知道自己要走了。我拿起锄头走出去,走到门口我对家珍说:# g% u( o' [& _7 _1 L' Y
  "我下地了,领凤霞的人来了,让他带走就是,别来见我。"$ v4 Q  c8 N. x: \7 k; R
  我到了田里,挥着锄头干活时,总觉得劲使不到点子上。
6 [& J" S2 M+ M) G/ E1 l" f5 ]  我是心里发虚啊,往四周看看,看不到凤霞在那里割草,觉得心都空了。想想以后干活时再见不到凤霞,我难受得一点力气都没有。这当儿我看到凤霞站在田埂上,身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拉着她的手。凤霞的眼泪在脸上哗哗地流,她哭得身体一抖一抖,凤霞哭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,她时不时抬起胳膊擦眼睛,我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看清楚她爹。那个男人对我笑了笑,说道:
0 |- A' ^$ ^0 r- [- O" Y0 ]' l  "你放心吧,我会对她好的。"
3 k/ ]3 W$ x$ ]$ X% w: F  说完他拉了拉凤霞,凤霞就跟着他走了。凤霞手被拉着走去时,身体一直朝我这边歪着,她一直在看着我。凤霞走着走着,我就看不到她的眼睛了,再过一会,她擦眼睛抬起的胳膊也看不到了。这时我实在忍不住了,歪了歪头眼泪掉了下来。家珍走过来时,我埋怨她:+ U# S+ I# X) W# P7 e/ J
  "叫你别让他们过来,你偏要让他们过来见我。") t$ r* |; v% Z# C/ W
  家珍说:"不是我,是凤霞自己过来的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凤霞走后,有庆不干了。起先凤霞被人领走时,有庆瞪着眼睛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,直到凤霞走远了,他才挠着头一步一步往回走。我看到他朝我这里张望几下,就是不过来问我。他还在家珍肚子里时我就打过他,他看到我怕。+ E6 }9 w+ E! _6 j5 X; R: [/ @4 Y
  吃午饭时,桌子旁没有了凤霞,有庆吃了两口就不吃了,眼睛对着我和家珍转来转去,家珍对他说:
- ^7 `9 t. _) \7 `) ^  "快吃。"
% }7 {9 Q+ z$ A9 c8 g1 ~8 P  他摇摇小脑袋,问他娘:
% G& a) e7 f/ L" N1 G( G* y/ _  "姐姐呢?"# _- ]. `2 v  V/ P" t7 H
  家珍一听这话头便低下了,她说:% f! z+ m0 f. {0 _3 p- |
  "你快吃。") s$ d; q# i6 B- w) f2 a
  这小家伙干脆把筷子一放,对他娘叫道:"姐姐什么时候回来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凤霞一走,我心里本来就乱糟糟的,看到有庆这样子,一拍桌子说:
& l- b# L3 v& \  g  "凤霞不回来啦。"% m# v" i% h1 B1 _+ E+ h
  有庆吓得身体抖了一下,看看我没再发火,他嘴巴歪了两下,低着脑袋说:$ _; F1 H" s, W" p* o" w
  "我要姐姐。"
5 D" g: T  p, q" Y% E& O3 c+ |  家珍就告诉他,我们把凤霞送给别人家了,为了省下些钱供他上学。听到把凤霞送给了别人,有庆嘴一张哇哇地哭了,边哭边喊:
+ ~6 o/ c% h2 y6 b9 x# x  "我不上学,我要姐姐。"
0 e; P6 L, J& W. @. x3 l3 P  我没理他,心想他要哭就让他哭吧,谁知他又叫了:  v6 V% d. f+ m3 y
  "我不上学。"把我的心都叫乱了,我对他喊:$ U; T+ w: v5 f& l
  "你哭个屁。"* O# _" [2 J2 u" m3 ], }) @7 Z  i
  有庆给吓住了,身体往后缩缩,看到我低头重新吃饭,他就离开凳子,走到墙角,突然又喊了一声:
" _" C% k" }% ~% V4 M" A5 Y  "我要姐姐。"
% h# [5 g$ p, }6 z  我知道这次非揍他不可了,从门后拿出扫帚走过去,对他说:. k) I6 Y' T7 q/ N$ |: s5 D
  "转过去。"
6 x  S: @/ q# \( }9 T. x  有庆看看家珍,乖乖地转了过去,两只手扶在墙上,我说:/ ^, `; \( D9 G; p  Z
  "脱掉裤子。"+ }! F: C. n& r5 T$ K
  有庆脑袋扭过来,看看家珍,脱下了裤子后又转过脸来看家珍,看到他娘没过来拦我,他慌了。我举起扫帚时,他怯生生地说:
7 }" R. C7 u4 E7 m' e2 Q  "爹,别打我好吗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他这么说,我心也就软了。有庆也没有错,他是凤霞带大的,他对姐姐亲,想姐姐。我拍拍他的脑袋,说:
4 J1 J0 u: A* }/ `  U0 D- }) t  "快去吃饭吧。"
  p0 S% p& X8 O( O  过了两个月,有庆上学的日子到了。凤霞被领走时穿了一件好衣服,有庆上学了还是穿得破破烂烂,家珍做娘的心里怪难受的,她蹲在有庆跟前,替他这儿拉拉,那儿拍拍,对我说:
% M3 Y, J/ [, `- H; q; A4 M  "都没件好衣服。"
# \8 e$ x) H" l  g! }! l0 j  谁想到有庆这时候又说:1 [" M7 F, Z, f7 a  M
  "我不上学。"
# ^4 b! `/ l2 d9 v  都过去了两个月,我以为他早忘了凤霞的事,到了上学这一天,他又这么叫了。这次我没有发火,好言好语告诉他,凤霞就是为了他上学才送给别人的,他只有好好念书才对得起姐姐。有庆倔劲上来了,他抬起脑袋冲我说:
% A1 `. N0 p, p1 F* K  "我就是不上学。"+ t. m4 d/ e, v: V4 A9 [
  我说:"你屁股又痒啦。". V3 v& g( j2 x( a
  他干脆一转身,脚使劲往地上蹬着走进了里屋,进了屋后喊:
) m2 X* s% P6 X3 k* u( Y* Y4 |$ X5 Z  "你打死我,我也不上学。"
7 h7 N# Y% y1 ]9 s# _' F. O7 @/ R  我想这孩子是要我揍他,就提着扫帚进去,家珍拉住我,低声说:
% T$ L  e0 c3 T: o* X1 k6 K  "你轻点,吓唬吓唬就行了,别真的揍他。"
6 Q# X0 D: u6 q9 ]  我一进屋,有庆已经卧在床上了,裤子褪到大腿一面,露着两片小屁股,他是在等我去揍他。他这样子反倒让我下不了手,我就先用话吓唬他:' d9 z/ `* |  \1 m( G/ `
  "现在说上学还来得及。"; Q' p, A# ~! s0 g
  他尖声喊:
8 }$ |. |5 ^' y) R$ w% E( O& u$ t  "我要姐姐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我朝他屁股上揍了一下,他抱着脑袋说:
$ c" S% w" s$ v  "不疼。"
7 J3 }" g8 s9 |6 ~4 m: G9 Z  我又揍了一下,他还是说:
0 j2 f2 d! w4 X  "不疼。"4 o( y1 k+ ?, w) Y. O& j
  这孩子是逼我使劲揍他,真把我气坏了。我就使劲往他屁股上揍,这下他受不了,哇哇地哭,我也不管,还是使劲揍。有庆总还小,过了一会,他实在疼得挺不住,求我了:) P5 V1 Z$ N  w+ ^
  "爹,别打了,我上学。"4 g) W% d2 w9 w* x7 Q3 |
  有庆是个好孩子。他上学第一天中午回来后,一看到我就哆嗦一下,我还以为他是早晨被我打怕了,就亲热地问他学校好不好,他低着头轻轻嗯了一下,吃饭的时候,他老是抬起头来看看我,一副害怕的样子,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,想想早晨我出手也太重了。到饭快吃完的时候,有庆叫了我一声:' u. N" N" @& {/ r
  "爹。"
# U  k3 G. _% g7 L( X+ V  他说:"老师要我自己来告诉你们,老师批评我了,说我坐在凳子上动来动去,不好好念书。"
2 D- @; P3 P) Q3 ?  我一听火就上来了,凤霞都送给了别人,他还不好好念书。我把碗往桌上一拍,他先哭了,哭着对我说:
5 {6 \/ Y# X9 G2 Z1 S  "爹,你别打我。我是屁股疼得坐不下去。"
3 z5 w9 X" l4 a% `2 t9 |; `$ \/ u9 e  我赶紧把他裤子剥下来一看,有庆的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,那是早晨揍的,这样怎么让他在凳子上坐下去。看着儿子那副哆嗦的样子,我鼻子一酸,眼睛也湿了。4 L! Y) l& ~% l6 |+ N
  凤霞让别人领去才几个月,她就跑了回来。凤霞回来时夜深了,我和家珍在床上,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,先是很轻地敲了一下,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。我想是谁呀,这么晚了。爬起来去开门,一开门看到是凤霞,都忘了她听不到,赶紧叫:0 p! \" |5 i; _$ s" J
  "凤霞,快进来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我这么一叫,家珍一下子从床上下来,没穿鞋就往门口跑。我把凤霞拉进来,家珍一把将她抱过去呜呜地哭了。我推推她,让她别这样。$ r. w6 T) M7 P7 }( [% P, L) [
  凤霞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露水沾湿了,我们把她拉到床上坐下,她一只手扯住我的袖管,一只手拉住家珍的衣服,身体一抖一抖哭得都哽住了。家珍想去拿条毛巾给她擦擦头发,她拉住家珍的衣服就是不肯松开,家珍只得用手去替她擦头发。过了很久,她才止住哭,抓住我们的手也松开了。我把她两只手拿起来看了又看,想看看那户人家是不是让凤霞做牛做马地干活,看了很久也看不出个究竟来,凤霞手上厚厚的茧在家里就有了。我又看她的脸,脸上也没有什么伤痕,这才稍稍有些放心。
: T( V7 F& Q/ d9 s$ D  凤霞头发干了后,家珍替她脱了衣服,让她和有庆睡一头。凤霞躺下后,睁眼看着睡着的有庆好一会,偷偷笑了一下,才把眼睛闭上。有庆翻了个身,把手搁在凤霞嘴上,像是打他姐姐巴掌似的。凤霞睡着后像只小猫,又乖又安静,一动不动。
- h) T+ `* K2 H; v6 w" W5 m! h  有庆早晨醒来一看到他姐姐,使劲搓眼睛,搓完眼睛看看还是凤霞,衣服不穿就从床上跳下来,张着个嘴一声声喊:  F% w% d( ?0 K5 W' A# E
  "姐姐,姐姐。"+ c; n+ F* f# T3 R. u
  这孩子一早晨嘻嘻笑个不停,家珍让他快点吃饭,还要上学去。他就笑不出来了,偷偷看了我一眼,低声问家珍:
9 _- ?7 |2 Q  Q; e# X, |9 G3 b" Z  "今天不上学好吗?"
: a! [! Q0 S2 _7 q  我说:"不行。". X5 D: |0 O- m, o2 H. \3 n! w- ~0 I
  他不敢再说什么,当他背着书包出门时狠狠蹬了几脚,随即怕我发火,飞快地跑了起来。有庆走后,我让家珍拿身干净衣服出来,准备送凤霞回去,一转身看到凤霞提着篮子和镰刀站在门口等着我了,凤霞哀求地看着我,叫我实在不忍心送她回去,我看看家珍,家珍看着我的眼睛也像是在求我,我对她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"让凤霞再呆一天吧。"9 z3 x' r7 Q" ?9 h
  我是吃过晚饭送凤霞回去的,凤霞没有哭,她可怜巴巴地看看她娘,看看她弟弟,拉着我的袖管跟我走了。有庆在后面又哭又闹,反正凤霞听不到,我没理睬他。
5 D0 _  w; h+ H. u! J  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里难受,我不让自己去看凤霞,一直往前走,走着走着天黑了,风飕飕地吹在我脸上,又灌到脖子里去。凤霞双手捏住我的袖管,一点声音也没有。天黑后,路上的石子绊着凤霞,走上一段凤霞的身体就摇一下,我蹲下去把她两只脚揉一揉,凤霞两只小手搁在我脖子上,她的手很冷,一动不动。后面的路是我背着凤霞走去,到了城里,看看离那户人家近了,我就在路灯下把凤霞放下来,把她看了又看,凤霞是个好孩子,到了那时候也没哭,只是睁大眼睛看我,我伸手去摸她的脸,她也伸过手来摸我的脸。她的手在我脸上一摸,我再也不愿意送她回到那户人家去了。背起凤霞就往回走,凤霞的小胳膊勾住我的脖子,走了一段她突然紧紧抱住了我,她知道我是带她回家了。
3 f2 z# P( Z$ E8 b7 \  X  回到家里,家珍看到我们怔住了,我说:: m6 V( w$ j' f$ x. G& n+ m. T
  "就是全家都饿死,也不送凤霞回去。"
5 n" H' K( z8 M3 ]6 Z  家珍轻轻地笑了,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有庆念了两年书,到了十岁光景,家里日子算是好过一些了,那时凤霞也跟看我们一起下地干活,凤霞已经能自己养活自己了。家里还养了两头羊,全靠有庆割草去喂它们。每天蒙蒙亮时,家珍就把有庆叫醒,这孩子把镰刀扔在篮子里,一只手提着,一只手搓着眼睛跌跌冲冲走出屋门去割草,那样子怪可怜的,孩子在这个年纪是最睡不醒的,可有什么办法呢?没有有庆去割草,两头羊就得饿死。到了有庆提着一篮草回来,上学也快迟到了,急忙往嘴里塞一碗饭,边嚼边往城里跑。中午跑回家又得割草,喂了羊再自己吃饭,上学自然又来不及了。有庆十来岁的时候,一天两次来去就得跑五十多里路。
( N6 ~3 h& d- ?- q2 N  有庆这么跑,鞋当然坏得快。家珍是城里有钱人家出生,觉得有庆是上学的孩子了,不能再光着脚丫,给他做了一双布鞋。我倒觉得上学只要把书念好就行,穿不穿鞋有什么关系。有庆穿上新鞋才两个月,我看到家珍又在纳鞋底,问她是给谁做鞋,她说是给有庆。- D9 e6 p0 L6 {/ r9 L2 V1 ~& ?% q
  田里的活已经把家珍累得说话都没力气了,有庆非得把他娘累死。我把有庆穿了两个月的鞋拿起来一看,这哪还是鞋,鞋底磨穿了不说,一只鞋连鞋帮都掉了。等有庆提着满满一篮草回来时,我把鞋扔过去,揪住他的耳朵让他看看:
/ T7 I7 j9 M. {. Y; r( v  "你这是穿的,还是啃的?"
2 v+ D/ Z4 V: }7 i; c  有庆摸着被揪疼的耳朵,咧了咧嘴,想哭又不敢哭。我警告他:
5 c; \# P+ s9 c1 ^/ i! t; j  "你再这样穿鞋,我就把你的脚砍掉。"  p8 ~. T7 U- ~/ _
  其实是我没道理,家里的两头羊全靠有庆喂它们,这孩子在家干这么重的活,耽误了上学时间总是跑着去,中午放学想早点回来割草,又跑着回来。不说羊粪肥田这事,就是每年剪了羊毛去卖了的钱,也不知道能给有庆做多少双鞋。我这么一说以后,有庆上学就光脚丫跑去,到了学校再穿上鞋。4 D0 s- U! f, B* [$ K% U5 `
  有一次都下雪了,他还是光着脚丫在雪地里吧哒吧哒往学校跑,让我这个做爹的看得好心疼,我叫住他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"你手里拿着什么?"; i1 m4 }( X: H0 h
  这孩子站在雪地里看着手里的鞋,可能是糊涂了,都不知道说什么。我说:0 D, X( A. K3 X- z6 u
  "那是鞋,不是手套,你给我穿上。"
# I6 ~4 M  L9 k4 Y2 s  他这才穿上了鞋,缩着脑袋等我下面的话,我向他挥挥手:1 f4 V0 h5 x% H( ]; [; _
  "你走吧。"$ A% b( P: s7 O) ~* x7 |
  有庆转身往城里跑,跑了没多远,我看到他又脱下了鞋。6 l- S! Q5 b$ T' L, H3 @! t
  这孩子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2 j5 C  d4 M/ L1 m! p; r: z  到了五八年,人民公社成立了。我家那五亩地全划到了人民公社名下,只留下屋前一小块自留地。村长也不叫村长了,改叫成队长。队长每天早晨站在村口的榆树下吹口哨,村里男男女女都扛着家伙到村口去集合,就跟当兵一样,队长将一天的活派下来,大伙就分头去干。村里人都觉得新鲜,排着队下地干活,嘻嘻哈哈地看着别人的样子笑,我和家珍,凤霞排着队走去还算整齐,有些人家老的老小的小,中间有个老太太还扭着小脚,排出来的队伍难看死了,连队长看了都说:  |0 z% S& ]: z- k& `2 R
  "你们这一家啊,横看竖看还是不好看。"
) I4 R6 }: e: ?  家里五亩田归了人民公社,家珍心里自然舍不得,过来的十来年,我们一家全靠这五亩田养活,眼睛一眨,这五亩田成了大伙的了,家珍常说:
* }  n' t% y2 g$ {" i  "往后要是再分田,我还是要那五亩。"
' h" j! ?* Q& i9 v7 m  谁知没多少日子,连家里的锅都归了人民公社,说是要煮钢铁,那天队长带着几个人挨家挨户来砸锅,到了我家,笑嘻嘻地对我说:
8 z, ?+ ?2 j( h4 C# n- b  "福贵,是你自己拿出来呢,还是我们进去砸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 我心想反正每家的锅都得砸,我家怎么也逃不了,就说:
& x0 m) O  S. e' X! }! g7 q  "自己拿,我自己拿。"; X/ h  m/ |+ D, z
  我将锅拿出来放在地上,两个年轻人挥起锄头就砸,才那么三、五下,好端端的一口锅就被砸烂了。家珍站在一旁看着心疼的都掉出了眼泪,家珍对队长说:: {( X  t+ T" \$ q' K
  "这锅砸了往后吃什么?": R2 K) a$ u) U  D4 t8 c
  "吃食堂。"队长挥着手说。"村里办了食堂,砸了锅谁都用不着在家做饭啦,省出力气往共产主义跑,饿了只要抬抬腿往食堂门槛里放,鱼啊肉啊撑死你们。"1 ~# I2 H. y! c" Z5 x1 E
  村里办起了食堂,家中的米盐柴什么的也全被村里没收了,最可惜的是那两头羊,有庆把它们养得肥肥壮壮的,也要充公。那天上午,我们一家扛着米,端着盐往食堂送时,有庆牵着两头羊,低着脑袋往晒场去。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,那两头羊可是他一手喂大的,他天天跑着去学校,又跑着回来,都是为家里的羊。他把羊牵到晒场上,村里别的人家也把牛羊牵到了那里,交给饲养员王喜。别人虽说心里舍不得,交给王喜后也都走开了,只有有庆还在那里站着,咬着嘴唇一动不动,末了可怜巴巴地问王喜:
' D" }, g6 v/ t) W1 f  "我每天都能来抱抱它们吗?"
. M5 K' I- ]4 ?9 r4 I, n  村里食堂一开张,吃饭时可就好看了,每户人家派两个人去领饭菜,排出长长一队,看上去就跟我当初被俘虏后排队领馒头一样。每家都是让女人去,叽叽喳喳声音响得就和晒稻谷时麻雀一群群飞来似的。队长说得没错,有了食堂确实省事,饿了只要排个队就有吃有喝了。那饭菜敞开吃,能吃多少就吃多少,天天都有肉吃。最初的几天,队长端着个饭碗嘻嘻笑着挨家串门,问大伙:9 ?# r9 [+ w! V# Y7 u8 C
  "省事了吧?这人民公社好不好?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大伙也高兴,都说好,队长就说:! _; k+ W* I" d/ Q2 o3 `1 o
  "这日子过得比当二流子还舒坦。") r% V% Z$ z9 N
  家珍也高兴,每回和凤霞端着饭菜回来时就会说:
% E$ Y! Q# K4 U  "又吃肉啦。"; h* |1 w2 d6 {6 v& d! y
  家珍把饭菜往桌上一放,就出门去喊有庆。有庆有庆的喊上一阵子,才看见他提着满满一篮草在田埂上横着跑过去。
, ]0 x2 U( ?8 m" ?' x  这孩子是给两头羊送草去。村里三头牛和二十多头羊全被关在一个棚里,那群牲畜一归了人民公社,就倒楣了,常常挨饿,有庆一进去就会围上来,有庆就对着它们叫:9 i. j! q- l1 W: Z# n: _2 C
  "喂喂,你们在哪里?"
# c4 v! y" G! X  他的两头羊在羊堆里拱出来,有庆才会把草倒在地上,还得使劲把别的羊推开,一直侍候自己的羊吃完,有庆这才呼哧呼哧满头是汗地跑回家来,上学也快迟到了,这孩子跟喝水似的把饭吃下去,抓起书包就跑。2 R) Z+ n' }2 R
  看着他还是每天这么跑来跑去,我心里那个气,嘴上又不好说,说出来怕别人听到了会说我落后,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,就说:! L0 Z' X( n6 W+ h3 c
  "别人拉屎你擦什么屁股?"; O* M3 x+ w- u7 g, T1 i' _9 k
  有庆听了这话,没明白过来,看了我一会后扑哧笑了,气得我差点没给他一巴掌,我说:) h) G# ?( D' i4 {
  "这羊早归了公社,管你屁事。"
  q. Y& d# x9 n/ I* `  有庆每天三次给羊送草去,到了天快黑的时候,他还要去一次抱抱那两头羊。管牲畜的王喜见他这么喜欢自己的羊,就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"有庆,你今晚就领回家去吧,明天一早送回来就是了。"
( H. s* s$ `8 e" \6 r, ?  有庆知道我不会让他这么干,摇摇头对王喜说:
4 p, ^7 y. n7 ^! Q, ]; g1 b  "我爹要骂我的,我就这么抱一抱吧。"
8 ?* L: A5 y' U. m1 Z. O  d5 H  日子一长,棚里的羊也就越少,过几天就要宰一头。到后来只有有庆一个人送草去了,王喜见了我常说:4 a) D% z( Y, k+ \
  "就有庆还天天惦记着它们,别人是要吃肉了才会想到它们。"
+ l/ p- R& a' g1 U5 y. ?  村里食堂开张后两天,队长让两个年轻人进城去买煮钢铁的锅,那些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都堆在晒场上,队长指着它们说:. _( V( P% `( t) {( A
  "得赶紧把它们给煮了,不能老让它们闲着。"  h" H& ]5 V) @
  两个年轻人拿着草绳和扁担进城去后,队长陪着城里请来的风水先生在村里转悠开了,说是要找一块风水宝地煮钢铁。穿长衫的风水先生笑眯眯地走来走去,走到一户人家跟前,那户人家就得倒吸一口冷气,这躬着背的老先生只要一点头,那户人家的屋子就完蛋了。
, s# X% z* p. m' t4 J  队长陪着风水先生来到了我家门口,我站在门前心里咚咚地打鼓,队长说:( `+ ?1 ^6 A! b. k3 s+ N% a
  "福贵,这位是王先生,到你这儿来看看。"
% j+ k8 {  K8 W6 k( A, _4 P2 m: F  "好,好。"我连连点着头。# D, H* a: j# o3 i5 F: R
  风水先生双手背在身后,前后左右看了一会,嘴里说:- O0 A7 t; p. E) t8 r+ _. C6 g
  "好地方,好风水。"7 d& N1 G. H; D" ?; ]
  我听了这话眼睛一黑,心想这下完蛋了。好在这时家珍走了出来,家珍看到是她认识的王先生,就叫了一声,王先生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"是家珍啊。"
5 |1 e/ P+ K2 q8 a7 J  家珍笑着说:"进屋喝碗茶吧。"* \6 K& ?" m. V" i- T! K6 N7 ^
  王先生摆了摆手,说道:"改日再喝,改日再喝。"5 [: Z; x- ?% @0 n
  家珍说:"听我爹说你这些日子忙坏了?"3 B  ^8 X. S% u3 c4 Y5 ^- ^
  "忙,忙。"王先生点着头说。"请我看风水的都排着队呢。"% }4 t2 c0 T6 s
  说着王先生看看我,问家珍:" j6 ^8 O( }" |' j7 T' D
  "这位就是?"
2 Z4 ]2 d& @3 q/ e+ x  家珍说:"是福贵。"" L" _6 T& O/ X! D: ], V
  王先生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,点着头说:% X- j0 x) q0 n2 ]
  "我知道,我知道。"
' s4 ?2 o) ?& L. v9 T  看着王先生这副模样,我知道他是想起我从前赌光家产的事。我就对王先生嘿嘿笑了,王先生向我们双手抱拳说:
& n7 d' ~7 g" t3 h  "改日再聊。"# A. C$ I+ r$ j8 Q5 c
  说过他转身对队长说:/ d$ {( I, K- P7 X
  "到别处去看看。"
( V7 K. Q3 @1 @/ F  D  队长和风水先生一走,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,我这间茅屋算是没事了,可村里老孙家倒大楣了,风水先生看中了他家的屋子。队长让他家把屋子腾出来,老孙头呜呜地哭,蹲在屋角就是不肯搬,队长对他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"哭什么,人民公社给你盖新屋。"' X$ i6 _/ i- Q3 u- ^( r  `
  老孙头双手抱着脑袋,还是哭,什么话都不说。到了傍晚,队长看看没有别的法子了,就叫上村里几个年轻人,把老孙头从屋里拉出来,将里面的东西也搬到外面。老孙头被拉出来后,双手抱住了一棵树,怎么也不肯松手,拉他的两个年轻人看看队长说:- h5 K% U4 j! S7 D. K% d9 ^
  "队长,拉不动啦。"0 ?3 q# Z+ J: o
  队长扭头看了看,说:
1 f) r/ \' F( M" ?5 L6 M# J+ u1 K, q  "行啦,你们两个过来点火。"$ r. X7 F  _# j, x; e6 y+ ~, d
  那两个年轻人拿着火柴,站到凳子上,对着屋顶的茅草划燃了火柴。屋顶的茅*荼纠淳*发霉了,加上昨天又下了一场雨,他们怎么也烧不起来。队长说:2 x  A0 D3 {2 [' }) X3 f
  "他娘的,我就不信人民公社的火还烧不掉这破屋子。"* `3 Q+ \* k/ v" p# c
  说着队长卷了卷袖管准备自己动手,有人说:
8 I7 R; m3 n/ ^/ v) N0 D  "浇上油,一点就燃。"
9 J2 D0 q! |$ t0 F! M  z& X  队长一想后说:"对啊,他娘的,我怎么没想到,快去食堂取油。"
  h) D+ V3 B* Q% F  原先我只觉得自己是个败家子,想不到我们队长也是个败家子。我啊,就站在不到百步远的地方,看着队长他们把好端端的油倒在茅草上,那油可都是从我们嘴里挖出来的,被他们一把火烧没了。那茅草浇上了我们吃的油,火苗子呼呼地往上窜,黑烟在屋顶滚来滚去。我看到老孙头还是抱着那棵树,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窝没了。老孙头可怜,等到屋顶烧成了灰,四面土墙也烧黑了,他才抹着眼泪走开,村里人听到他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锅砸了,屋子烧了,看来我也得死了。"* a% c! i0 Z" y# b) U& V
  那晚上我和家珍都睡不踏实,要不是家珍认识城里看风水的王先生,我这一家人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。想来想去这都是命,只是苦了老孙头,家珍总觉得这灾祸是我们推到他身上去的,我想想也是这样。我嘴上不这么说,我说:
2 G% U7 }  P6 e  i6 S/ p' Y  "是灾祸找到他,不能说是我们推给他的。"
7 ^9 o" o$ Q/ A, t# g. c  煮钢铁的地方算是腾出来了,去城里买锅的也回来了。他们买了一只汽油桶回来,村里很多人以前没见过汽油桶,看着都很稀奇,问这是什么玩意,我以前打仗时见过,就对他们说:
, ^0 ^5 ]: e$ [$ p+ a) D  "这是汽油桶,是汽车吃饭用的饭碗。"1 ^% v) ]' n+ v
  队长用脚踢踢汽车的饭碗,说:/ k& R( \, d2 L8 T) V
  "太小啦。"( R, R; \# i0 e  X8 P4 _
  买来的人说:"没有更大的了,只能一锅一锅煮了。"8 Y2 {* b  |$ Y" y! _: |7 o
  队长是个喜欢听道理的人,不管谁说什么,他只要听着有理就相信。他说:* j( ]3 u' K1 D7 g3 A3 E
  "也对,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,就一锅一锅煮吧。"
. ?" r8 b+ j/ E  有庆这孩子看到我们很多人围着汽油桶,提着满满一篮草不往羊棚送,先挤到我们这儿来了,他的脑袋从我腰里一擦一磨地钻出来,我想是谁呀,低头一看是自己儿子。有庆对着队长喊:: j' F, K+ U$ L( F7 @- y
  "煮钢铁桶里要放上水。"
# H: ]6 t$ l3 Q3 g  大伙听了都笑,队长说:" T5 }) y) f" N. V9 u8 r5 c
  "放上水?你小子是想煮肉吧。"* A% p) D3 C' s: T+ T
  有庆听了这话也嘻嘻笑,他说:. T& k# y9 p# r* H+ ~
  "要不钢铁没煮成,桶底就先煮烂啦。"
0 G/ ]( |  z( |4 H0 ~  谁知队长听了这话,眉毛往上一吊,看着我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福贵,这小子说得还真对。你家出了个科学家。"
: \3 V* J% q3 @: Z  n  V. @  队长夸奖有庆,我心里当然高兴,其实有庆是出了个馊主意。汽油桶在原先老孙头家架了起来,将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的扔了进去,里面还真的放上了水,桶顶盖一个木盖,就这样煮起了钢铁。里面的水一开,那木盖就扑扑地跳,水蒸汽呼呼地往外冲,这煮钢铁跟煮肉还真是差不多。" H. H# S" W6 H+ X5 T  o& d
  队长每天都要去看几次,每次揭开木盖时,里面发大水似的冲出来蒸汽都吓得他跳开好几步,嘴里喊着:7 D9 X2 {* |/ Q2 }$ \. U
  "烫死我啦。"" V1 ~1 S* z% u" x
  等到水蒸汽少了一些,他就拿着根扁担伸到桶里敲了敲,敲完后骂道:
8 s+ H$ }7 O, b8 ?+ ~  "他娘的,还硬梆梆的。"
! A  ]# T' f4 @3 {) Z& ?  村里煮钢铁那阵子,家珍病了。家珍得了没力气的病,起先我还以为她是年纪大了,才这样的。那天村里挑羊粪去肥田,那时候田里插满了竹竿,原先竹竿上都是纸做的小红旗,几场雨一下,红旗全没了,只在竹竿上沾了些红纸屑。家珍也挑着羊粪,她走着走着腿一软坐在了地上,村里人见了都笑,说是:
5 `/ J' _% C  W6 b  "福贵夜里干狠了。"+ a$ _1 p$ z% ]5 [# }$ g
  家珍自己也笑了,她站起来试着再挑,那两条腿就哆嗦,抖得裤子像是被风吹的那样乱动起来。我想她是累了,就说:
5 }9 I9 C9 H& F6 |$ K6 w: L' \& F6 m4 p  "你歇一会吧。"
! Q( B3 q- \; }' W, _! a! C  刚说完,家珍又坐到了地上,担子里的羊粪泼出来盖住了她的腿。家珍的脸一下子红了,她对我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"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。"
# r. x" {  p9 Q# R' m  我以为家珍只要睡上一觉,第二天就会有力气的。谁想到以后的几天家珍再也挑不动担子了,她只能干些田里的轻活。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,要不这日子又难熬了。家珍得了病,心里自然难受,到了夜里她常偷偷问我:
+ q, [  |, l, l$ l0 U% S+ I  "福贵,我会拖累你们吗?"
+ `( d+ C% t3 E8 U  我说:"你别想这事了,年纪大了都这样。"
0 H, q$ u5 y4 Y5 i  L  到那时我还没怎么把家珍的病放在心上,我心想家珍自从嫁给我以后,就没过上好日子,现在年纪大了,也该让她歇一歇了。谁知过了一个来月,家珍的病一下子重了,那晚上我们一家守着那汽油桶煮钢铁,家珍病倒了,我才吓一跳,才想到要送家珍去城里医院看看。
# p( v- }+ \2 y# x3 [4 ~6 i; r  那时候钢铁煮了有两个多月了,还是硬梆梆的,队长觉得不能让村里最强壮的几个劳动力整日整夜地守着汽油桶,他说:. r2 X1 k! @) D6 T9 x5 Y# K0 y4 x
  "往后就挨家挨户轮了。"  d2 k' {( B% a
  轮到我家时,队长对我说:
; g, V. u" ?. P& b& L  "福贵,明天就是国庆节了,把火烧得旺些,怎么也得给我把钢铁煮出来。"
& t- ]6 @$ i1 Z0 z1 X  我让家珍和凤霞早早地去食堂守着,好早些把饭菜打回来,吃完了去接替人家,我怕去晚了人家会说闲话。可是家珍和凤霞打了饭菜回来,左等右等不见有庆回来,家珍站在门前喊得额头都出汗了,我知道这孩子准是割了草送到羊棚去了。我对家珍说:
3 y3 Z. Z8 Q" e* ?' @8 R  "你们先吃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说完我出门就往村里羊棚去,心想这孩子太不懂事了,不帮着家珍干些家里的活,整天就知道割羊草,胳膊一个劲地往外拐。我走到羊棚前,看到有庆正把草倒在地上,棚里只有六只羊了,全挤上来抢着吃草,有庆提着篮子问王喜:
: n7 f( E. G4 A) r/ s8 h. L4 W7 u  "他们会宰我的羊吗?"
( R4 U. i4 n- |3 {  王喜说:"不会了,把羊吃光了,上哪儿去找肥料,没有了肥料田里的庄稼就长不好。"- z: X- b/ n8 Q. \0 |& B7 J- j
  王喜看到我走进去,对有庆说:+ r; O3 z4 n2 S6 B
  "你爹来了,你快回去吧。"
6 I7 C- p9 v  `  有庆转过身来,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,这孩子刚才问王喜时的可怜腔调,让我有火发不出。我们往家里走去,有庆看到我没发火,高兴地对我说:" i! W; [  T" U" s
  "他们不会宰我的羊了。"
$ `. z9 H( T& P1 ^$ r4 l; h  我说:"宰了才好。"9 w7 B, v0 O: `6 k3 _; K! f
  到了晚上,我们一家就守着汽油桶煮钢铁了,我负责往桶里加水,凤霞拿一把扇子扇火,家珍和有庆捡树枝。直干到半夜,村里所有人家都睡了,我都加了三次水,拿一根树枝往里捅了捅,还是硬梆梆的。家珍累得满脸是汗,她弯腰放下树枝时都跪在了地上。我盖上木盖对她说:7 p" X8 s/ j; p8 O
  "你怕是病了。"- X4 T' z, K( Y5 x$ t* Z! W6 O  _% y' h
  家珍说:"我没病,只是觉得身体软。". a) c2 g- K3 y8 y& B
  那时候有庆靠着一棵树像是睡着了,凤霞两只手换来换去地扇着风,她是胳膊疼了。我去推推她,她以为我要替她,转过脸来直摇头,我就指指有庆,要她把有庆抱回家去,她这才点着头站起来。村里羊棚里传来咩咩的叫声,睡着的有庆听到这声音格格地笑了,当凤霞要去抱他时,他突然睁开眼睛说:
, S1 T! \9 s5 z$ q$ y  "是我的羊在叫。"/ q% n0 L5 [/ p9 ~1 e& J
  我还以为他睡着了,看到他睁开眼睛,又说是他的羊什么的,我火了,对他说:3 o; u8 X5 S5 v1 @8 [; c
  "是人民公社的羊,不是你的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这孩子吓一跳,瞌睡全没了,眼睛定定地看着我。家珍推推我,说我:
* C! K6 z$ s: V* P) P+ ]3 }2 g' O  "你别吓唬他。"
. k0 l- z' R  z8 m/ F( ?7 p  说着蹲下去对有庆轻声说:; G0 X: P: I# X  [9 K' n
  "有庆,你睡吧,睡吧。"1 V% A8 Z4 e! @  z# _! D
  这孩子看看家珍,点点头闭上了眼睛,没一会儿功夫就呼呼地睡去了,我把有庆抱起来,放到凤霞背脊上,打着手势告诉凤霞,让她和有庆回家去睡觉,别来了。9 P$ x, p9 k- ~# T* X
  凤霞背着有庆走后,我和家珍坐在了火前,那时天很凉,坐在火前暖和,家珍累得一点力气都没了,胳膊抬起来都费劲,我就让家珍靠着我,说:
7 v7 B/ s5 j5 @1 Q, g( Q% x) T  "你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吧。"4 \# X7 U2 n' R1 j4 T' \
  家珍的脑袋往我肩膀上一靠,我的瞌睡也来了,脑袋老往下掉,我使劲挺一会,不知不觉又掉了下去。我最后一次往火里加了树枝后,脑袋掉下去就没再抬起来。
' d/ o/ V- N  T/ J9 o% ] 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,后来轰的一声巨响,把我吓得从地上一下子坐起来,那时候天都快亮了,我看到汽油桶已经倒在了地上,火像水一样流成一片在烧,我身上盖着家珍的衣服,我立刻跳起来,围着汽油桶跑了两圈,没见到家珍,我吓坏了,吼着嗓子叫:
/ ?* _/ E0 B% u& f  "家珍,家珍。"1 ]4 n3 Y: s8 C, S) m
  我听到家珍在池塘那边轻声答应,我跑过去看到家珍坐在地上,正使劲想站起来,我把她扶起来时,发现她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。, z# I/ J7 R. R; l9 p5 @
  我睡着以后,家珍一直没睡,不停地往火上加树枝,后来桶里的水快煮干了,她就拿着木桶去池塘打水,她身上没力气,拿着个空桶都累,别说是满满一桶水了,她提起来才走了五、六步就倒在地上,她坐在地上歇了一会,又去打了一桶水,这会她走一步歇一下,可刚刚走上池塘人又滑倒了,前后两桶水全泼在她身上,她坐在地上没力气起来了,一直等到我被那声巨响吓醒。
* D# J! s- L% G/ W: f  看到家珍没伤着,我悬着的心放下了,我把家珍扶到汽油桶前,还有一点火在烧,我一看是桶底煮烂了,心想这下糟了。家珍一看这情形,也傻了,她一个劲地埋怨自己:8 `2 }+ ^0 i9 T7 ~4 X4 {5 A: q
  "都怪我,都怪我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我说:"是我不好,我不该睡着。"
' O. C0 o3 M7 @: q% k  我想着还是快些去报告队长吧,就把家珍扶到那棵树下,让她靠着树坐下。自己往我家从前的宅院,后来是龙二,现在是队长的屋子跑去,跑到队长屋前,我使劲喊:* q: \& ~( m- V8 n+ g6 ]3 ^
  "队长,队长。"
) b; ~' L* g2 z" v8 G( [  队长在里面答应:"谁呀?"& d" r. ~( ~* W: @6 j# l/ M
  我说:"是我,福贵,桶底煮烂啦。"
; b5 ?9 ]' Q8 z  队长问:"是钢铁煮成啦?"9 S3 O  D, K# H' ]
  我说:"没煮成。"* \1 q6 j1 W/ k* a
  队长骂道:"那你叫个屁。"' s! `6 l- v) C/ w' b
  我不敢再叫了,在那里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,那时候天都亮了,我想了想还是先送家珍去城里医院吧,家珍的病看样子不轻,这桶底煮烂的事待我从医院回来再去向队长做个交待。我先回家把凤霞叫醒,让她也去,家珍是走不动了,我年纪大了,背着家珍来去走二十多里路看来不行,只能和凤霞轮流着背她。, x8 H8 k2 I, B! V+ |8 I- \$ Y
  我背起家珍往城里走,凤霞走在一旁,家珍在我背上说:+ e; }5 _6 G4 n. q3 V# ]
  "我没病,福贵,我没病。"& ]) O4 d3 S: a
  我知道她是舍不得花钱治病,我说:$ R: n3 y& {% {1 {
  "有没有病,到医院一看就知道了。"
. Z  i# X9 K8 W" C' I- U& V  家珍不愿意去医院,一路上嘟嘟哝哝的。走了一段,我没力气了,就让凤霞替我。凤霞力气比我都大,背着她娘走起路来咚咚响,家珍到了凤背脊上,不再嘟哝什么,突然笑起来,宽慰地说:
, ~0 x* D# Y- M& X2 R% _. f  "凤霞长大了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家珍说完这话眼睛一红,又说:
7 I7 c7 m. R: P, u  "凤霞要是不得那场病就好了。"
7 g, c! q! u* T3 l7 x  我说:"都多少年的事了,还提它干什么。"
# Y) W" z+ `# Q% y  城里医生说家珍得了软骨病,说这种病谁也治不了,让我们把家珍背回家,能给她吃得好一点就吃得好一点,家珍的病可能会越来越重,也可能就这样了。回来的路上是凤霞背着家珍,我走在边上心里是七上八下,家珍得了谁也治不了的病,我是越想越怕,这辈子这么快就到了这里,看着家珍瘦得都没肉的脸,我想她嫁给我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。- [9 }7 K7 F+ x, l$ R/ O  p
  家珍反倒有些高兴,她在凤霞背上说:8 {/ i5 ^! W" ?0 l% _
  "治不了才好,哪有钱治病。"8 x- a5 Z8 O& ~. y. X
  快到村口时,家珍说她好些了,要下来自己走,她说:
6 s# K7 s1 f) l  "别吓着有庆了。"
& Z% }5 j5 q  h8 L& x  她是担心有庆看到她这副模样会害怕,做娘的心里就是想得细。她从凤霞背上下来,我们去扶她,她说自己能走,说:6 C$ v# R% T& S) l. G; l
  "其实也没什么病。"3 W7 p1 i! A+ ^6 v
  这时村里传来了锣鼓声,队长带着一队人从村口走出来,队长看到我们后高兴地挥着手喊道:0 [' i; m  z' N0 c$ i) R
  "福贵,你们家立大功啦。"7 U  O* A+ Z3 }! _0 p5 i( c- f
 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不知道立了什么大功,等他们走近了,我看到两个村里的年轻人抬着一块乱七八糟的铁,上面还翘着半个锅的形状,和几片耸出来的铁片,一块红布挂在上面。队长指指这烂铁说:
2 s- \3 w; k1 P: P+ p  "你家把钢铁煮出来啦,赶上这国庆节的好时候,我们上县里去报喜。"; K4 y' L1 v- I/ x/ g# q  b
  一听这话我傻了,我还正担心着桶底煮烂了怎么去向队长交待,谁想到钢铁竟然煮出来了。队长拍拍我的肩膀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"这钢铁能造三颗炮弹,全部打到台湾去,一颗打在蒋介石床上,一颗打在蒋介石吃饭的桌上,一颗打在蒋介石家的羊棚里。"7 Q5 {: a' A. |; X7 G4 @
  说完队长手一挥,十来个敲锣打鼓的人使劲敲打起来,他们走过去后,队长在锣鼓声里回过头来喊道:: F& L% b2 o( D/ ~' ^
  "福贵,今天食堂吃包子,每个包子都包进了一头羊,全是肉。"
( v9 N, R: {6 s9 w  他们走远后,我问家珍:
+ ^9 y8 ^4 j: Z  "这钢铁真的煮成了?"
7 L% Z) u3 N: [% h* P  家珍摇摇头,她也不知道是怎么煮成的。我想着肯定是桶底煮烂时,钢铁煮成的。要不是有庆出了个馊主意,往桶里放水,这钢铁早就能煮成了。等我们回到家里时,有庆站在屋前哭得肩膀一抖一抖,他说:
5 d( R" `) \( b* H: c: i! {+ |  "他们把我的羊宰了,两头羊全宰了。"; @  @' G  @) X& s' [/ T
  有庆伤心了好几天,这孩子每天早晨起来后,用不着跑着去学校了。我看着他在屋前游来荡去,不知道该干什么,往常这个时候他都是提着个篮子去割草了。家珍叫他吃饭,叫一声他就进来坐到桌前,吃完饭背起书包绕到村里羊棚那里看看,然后无精打采地往城里学校去了。
6 z9 |5 X9 V+ V2 t! F  村里的羊全宰了吃光了,那三头牛因为要犁田才保住性命,粮食也快吃光了。队长说到公社去要点吃的来,每次去都带了十来个年轻人,打着十来根扁担,那样子像是要去扛一座金山回来,可每次回来仍然是十来个人十来根扁担,一粒米都没拿到,队长最后一次回来后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从明天起食堂散伙了,大伙赶紧进城去买锅,还跟过去一样,各家吃各家自己的。"% L  r, L8 V! j3 M
  当初砸锅凭队长一句话,买锅了也是凭队长一句话。食堂把剩下的粮食按人头分到各家,我家分到的只够吃三天。好在田里的稻子再过一个月就收起来了,怎么熬也能熬过这一个月。
* G. W% V& [9 _0 L) M  村里人下地干活开始记工分了,我算是一个壮劳力,给我算十分,家珍要是不病,能算她八分,她一病只能干些轻活,也就只好算四分了。好在凤霞长大了,凤霞在女人里面算是力气大的,她每天能挣七个工分。6 F" H4 I0 H, S3 R4 q7 P
  家珍心里难受,她挣的工分少了一半,想不开,她总觉得自己还能干重活,几次都去对队长说,说她也知道自己有病,可现在还能干重活。她说:+ [% u. S2 A. p0 U: E. Y
  "等我真干不动了再给我记四分吧。"# F* H% v2 }/ Z  i
  队长一想也对,就对她说:; n+ ^7 {4 g1 R; W0 |& d9 ^
  "那你去割稻子吧。"
# {( b$ i: Q6 [/ o  家珍拿着把镰刀下到稻田里,刚开始割得还真快,我看着心想是不是医生弄错了。可割了一道,她身体就有些摇晃了,割第二道时慢了许多,我走过去问她:) h# R2 `3 l' ~4 G
  "你行吗?", W7 F1 Z% T' l' B% S* z" W. n( V
  她那时满脸是汗,直起腰来还埋怨我:# u" Q6 S4 ], e8 x' A& W  `, J- r
  "你干你的,过来干什么?"( w; r/ I! V1 ?8 T/ Y- T, y+ j
  她是怕我这么一过去,别人都注意她了,我说:: o  c: f4 K3 A5 b* y
  "你自己留意着身体。"# \5 G8 o7 a3 V- p
  她急了,说:"你快走开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我摇摇头,只好走开。我走开后没过多久,听到那边扑通一声,我心想不好,抬头一看家珍摔在地上了。我走到跟前,家珍虽说站了起来,可两条腿直哆嗦,她摔下去时头碰着了镰刀,额头都破了,血在那里流出来。她苦笑着看我,我一句话不说,背起她就往家里去,家珍也不反抗,走了一段,家珍哭了,她说:
+ d; |; h+ e: z0 G( h% x  "福贵,我还能养活自己吗?"' a" T/ H1 O# i) T8 ~2 y$ h3 n
  "能。"我说。- I. |  ]& _- ]4 e& k
  以后家珍也就死心了,虽然她心疼丢掉的那四个工分,想着还能养活自己,家珍多少还是能常常宽慰自己。
% r( T) m5 [+ x' Z! L+ ^6 P  家珍病后,凤霞更累了,田里的活一点没少干,家里的活她也得多干,好在凤霞年纪轻,一天累到晚,睡上一觉就又有力气有精神了。有庆开始帮着干些自留地上的活,有天傍晚我收工回家,在自留地锄草的有庆叫了我一声,我走过去,这孩子手摸着锄头柄,低着头说:- J1 U; q* ?6 w/ x
  "我学会了很多字。"
6 n, |( n9 P" z' w1 b  我说:"好啊。"$ k# t$ }% ?5 d: Y5 L
 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,又说:% }6 Q5 S' J! X
  "这些字够我用一辈子了。"
# z% h" J4 ~$ }1 z  我想这孩子口气真大,也没在意他是什么意思,我随口说:
. v/ \5 ^: H# I4 n: H/ \  "你还得好好学。"
% O7 A3 \; S( h: N$ ]5 c  他这才说出真话来,他说:
5 ^  ^' }3 Y0 k/ S  "我不想念书了。"3 u4 O2 w, T" Z% h3 d% X$ t
  我一听脸就沉下了,说:7 j: g9 ]! x& r4 Q+ {$ @# N
  "不行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其实让有庆退学,我也是想过的,我打消这个念头是为了家珍,有庆不念书,家珍会觉得是自己病拖累他的。我对有庆说:$ l  \1 H( {0 @$ D, M# Y+ Z7 J! f  K
  "你不好好念书,我就宰了你。": W! \7 D- S2 o, c& t( Y: u
  说过这话后,我有些后悔,有庆还不是为了家里才不想念书的,这孩子十二岁就这么懂事了,让我又高兴又难受,想想以后再不能随便打骂他了。这天我进城卖柴,卖完了我花五分钱给有庆买了五颗糖,这是我这个做爹的第一次给儿子买东西,我觉得该疼爱疼爱有庆了。
& \2 f* C& z* w. b+ u# q& M( y4 u  我挑着空担子走进学校,学校里只有两排房子,孩子在里面咿呀咿呀地念书,我挨个教室去看有庆。有庆在最边上的教室,一个女老师站在黑板前讲些什么,我站在一个窗口看到了有庆,一看到有庆我气就上来了,这孩子不好好念书,正用什么东西往前面一个孩子头上扔。为了他念书,凤霞都送给过别人,家珍病成这样也没让他退学,他嘻嘻哈哈跑到课堂上来玩了。当时我气得什么都顾不上了,把担子一放,冲进教室对准有庆的脸就是一巴掌。有庆挨了一巴掌才看到我,他吓得脸都白了,我说:$ S7 z. _% _4 L5 W; I5 n" `
  "你气死我啦。"3 Q- V2 H. I, |" @/ v/ ]8 y' j
  我大声一吼,有庆的身体就哆嗦一下,我又给他一巴掌,有庆缩着身体完全吓傻了。这时那个女老师走过来气冲冲问我:9 o1 h. H1 K4 [7 r1 {
  "你是什么人?这是学校,不是乡下。"
! l+ Z$ q( |( M+ D1 s  我说:"我是他爹。", I. M5 e% X, |1 C+ `7 e
  我正在气头上,嗓门很大。那个女老师火也跟着上来,她尖着嗓子说:+ z+ h+ ~* o0 g! z
  "你出去,你哪像是爹,我看你像法西斯,像国民党。"- u' c! C. b  ~/ Y4 e
  法西斯我不知道,国民党我就知道了。我知道她是在骂我,难怪有庆不好好念书,他摊上了一个骂人的老师。我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"你才是国民党,我见过国民党,就像你这么骂人。"
5 h: w1 \3 E) \1 e% y# X  那个女老师嘴巴张了张,没说话倒哭上了。旁边教室的老师过来把我拉了出去,他们在外面将我围住,几张嘴同时对我说话,我是一句都没听清。后来又过来一个女老师,我听到他们叫她校长,校长问我为什么打有庆,我一五一十地把凤霞过去送人,家珍病后没让有庆退学的事全说了,那位女校长听后对别的老师说:0 I$ H/ o  {2 U/ W& p. P4 M; ^5 L
  "让他回去吧。"8 ^5 d: \  t  L
  我挑着担收走时,看到所有教室的窗口都挤满了小脑袋,在看我的热闹。这下我可把自己儿子得罪了,有庆最伤心的不是我揍他,是当着那么多老师和同学出丑。我回到家里气还没消,把这事跟家珍说,家珍听完后埋怨我,她说:  a: m2 C3 \: t. z" A
  "你呀,你这样让有庆在学校里怎么做人。"
7 F! B; S( W& G. q8 y# S  我听后想了想,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,丢了自己的脸不说,还丢了我儿子的脸。这天中午有庆放学回家,我叫了他一声,他理都不理我,放下书包就往外走,家珍叫了他一声,他就站住了,家珍让他走过去。有庆走到他娘身边,脖子就一抽一抽了,哭得那个伤心啊。+ s. }7 m  `; j* `2 Y" Y
 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,有庆死活不理我,我让他干什么他马上干什么,就是不和我说话。这孩子也不做错事,让我发脾气都找不到地方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想想也是自己过分,我儿子的心叫我给伤透了。好在有庆还小,又过了一阵子,他在屋里进出脖子没那么直了。虽然我和他说话,他还是没答理,脸上的模样我还是看得出来的,他不那么记仇了,有时还偷偷看我。我知道他,那么久不和我说话,是不好意思突然开口。我呢,也不急,是我的儿子总是要开口叫我的。
4 w7 l- A9 }" ?4 u! \  食堂散伙以后,村里人家都没了家底,日子越过越苦,我想着把家里最后的积蓄拿出来,去买一头羊羔。羊是最养人的,能肥田,到了春天剪了羊毛还能卖钱。再说也是为了有庆,要是给这孩子买一头羊羔回来,他不知道会有多高兴。! ]7 f" [% r9 S! F' j" l
  我跟家珍一商量,家珍也高兴,说你快去买吧。当天下午,我将钱揣在怀里就进城去了。我在城西广福桥那边买了一头小羊,回来时路过有庆他们的学校,我本想进去让有庆高兴高兴,再一想还是别进去了,上次在学校出丑,让我儿子丢脸。我再去,有庆心里肯定不高兴。
' P, ?1 `4 g6 D( [7 r0 [  等我牵着小羊出了城,走到都快能看到自己家的地方,后面有人噼噼啪啪地跑来,我还没回头去看是谁,有庆就在后面叫上了:& b( b' s+ H. A$ X7 O2 B* @
  "爹,爹。"0 ~6 T% s2 n' G- x7 r. k2 `
  我站住脚,看着有庆满脸通红地跑来,这孩子一看到我牵着羊,早就忘了他不和我说话这事,他跑到跟前喘着气说:, m4 B1 b0 I- S- f9 y$ D9 N4 E5 @! B
  "爹,这羊是给我买的?"
( x3 e9 h: p5 p* D  我笑着点点头,把绳子递给他说:
( T9 t- Z' p7 D' y$ b6 i+ _  "拿着。"8 E' d1 o% k, ?
  有庆接过绳子,把小羊抱起来走了几步,又放下小羊,捏住羊的后腿,蹲下去看看,看完后说:
) W: N4 m. S3 p3 p# B$ e3 x  "爹,是母羊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我哈哈地笑了,伸手捏住他的肩膀,有庆的肩膀又瘦又小,我一捏住不知为何就心疼起来,我们一起往家里走去时,我说道:
- Z0 F5 R8 u2 c+ V* S  L& P0 w  "有庆,你也慢慢长大了,爹以后不会再揍你了,就是揍你也不会让别人看到。"% H. ~8 ^4 d' z  w5 ]2 u2 m
  说完我低头看看有庆,这孩子脑袋歪着,听了我的话,反倒不好意思了。* ~  I" z/ _( [$ ^" L
  家里有了羊,有庆每天又要跑着去学校了,除了给羊割草,自留地里的活他也要多干。没想到有庆这么跑来跑去,到头来还跑出名堂来了。城里学校开运动会那天,我进城去卖菜,卖完了正要回家,看到街旁站着很多人,一打听知道是那些学生在比赛跑步,要在城里跑上十圈。
* R5 F6 z" V( M4 Y9 h+ p" R4 k  当时城里有中学了,那一年有庆也读到了四年级。城里是第一次开运动会,念初中的孩子和念小学的孩子都一起跑。
9 r- g* R3 W+ A5 Y  我把空担子在街旁放下,想看看有庆是不是也在里面跑。过了一会,我看到一伙和有庆差不多大的孩子,一个个摇头晃脑跑过来,有两个低着脑袋跌跌撞撞,看那样子是跑不动了。
/ x) l6 _  P6 z: D! S( B  他们跑过去后,我才看到有庆,这小家伙光着脚丫,两只鞋拿在手里,呼哧呼哧跑来了,他只有一个人跑来。看到他跑在后面,我想这孩子真是没出息,把我的脸都丢光了。可旁边的人都在为他叫好,我就糊涂了,正糊涂着看到几个初中学生跑了过来,这一来我更糊涂了,心想这跑步是怎么跑的。
; v' f" U4 k1 I6 |  R: K3 ?  我问身旁一个人:
; j8 P# w3 o% B# B5 K" b5 R  "怎么年纪大的跑不过年纪小的?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那人说:"刚才跑过去的小孩把别人都甩掉了几圈了。"
# w0 W+ l5 P& s0 t/ I% B  我一听,他不是在说有庆吗?当时那个高兴啊,是说不出来的高兴。就是比有庆大四、五岁的孩子,也被有庆甩掉了一圈。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,光着脚丫,鞋子拿在手里,满脸通红第一个跑完了十圈。这孩子跑完以后,反倒不呼哧呼哧喘气了,像是一点事情都没有,抬起一只脚在裤子上擦擦,穿上布鞋后又抬起另一只脚。接着双手背到身后,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看着比他大多了的孩子跑来。, f' r/ ^9 y0 `# D6 J- O
  我心里高兴,朝他喊了一声:
6 m3 U- a% ~! B' t2 K* f  "有庆。"
7 \6 m7 ?5 }$ V8 T3 }; T" n' n6 a) p  挑着空担子走过去时我大模大样,我想让旁人知道我是他爹。有庆一看到我,马上不自在了,赶紧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来,我拍拍他的脑袋,大声说:
, s- J9 s' e& `7 [1 J0 v: x0 B  "好儿子啊,你给爹争气啦。"; Y: e! ^6 z  v# R
  有庆听到我嗓门这么大,急忙四处看看,他是不愿意让同学看到我。这时有个大胖子叫他:
7 R9 }, B. h( |+ Y  I: |) v2 i  "徐有庆。"% u0 D3 j& a/ ~4 G; s3 B
  有庆一转身就往那里去,这孩子对我就是不亲。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:
! I: Y* j# X6 v% ~0 o  E. N& z  "是老师叫我。"7 @0 r+ r! d5 I! v9 @
  我知道他是怕我回家后找他算帐,就对他挥挥手:: E& g0 W6 I' `4 R4 `  E, n
  "去吧,去吧。"
8 q6 Z" J7 F- q2 T  那个大胖子手特别大,他按住有庆的脑袋,我就看不到儿子的头,儿子的肩膀上像是长出了一只手掌。他们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走到一家小店前,我看着大胖子给有庆买了一把糖,有庆双手捧着放进口袋,一只手就再没从口袋里出来。走回来时有庆脸都涨红了,那是高兴的。: _1 h  o8 a, v
  那天晚上我问他那个大胖子是谁,他说:
# {0 x7 o9 L+ J/ {" I5 P  "是体育老师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2
我说了他一句:"他倒是像你爹。"
# R& J  Z/ N, h; z" n" ]3 U! w  X  有庆把大胖子给他的糖全放在床上,先是分出了三堆,看了又看后,从另两堆里各拿出两颗放进自己这一堆,又看了一会,再从自己这堆拿出两颗放到另两堆里。我知道他要把一堆给凤霞,一堆给家珍,自己留着一堆,就是没有我的。谁知他又把三堆糖弄到一起,分出了四堆,他就这么分来分去,到最后还是只有三堆。! k  a2 n8 D2 C, x
  过了几天,有庆把体育老师带到家里来了,大胖子把有庆夸了又夸,说他长大了能当个运动员,出去和外国人比赛跑步。有庆坐在门槛上,兴奋得脸上都出汗了。当着体育老师的面我不好说什么,他走后,我就把有庆叫过来,有庆还以为我会夸他,看着我的眼睛都亮闪闪的,我对他说:2 y9 q4 S: O  Q; ^1 U7 \
  "你给我,给你娘你姐姐争了口气,我很高兴。可我从没听说过跑步也能挣饭吃,送你去学校,是要你好念书,不是让你去学跑步,跑步还用学?鸡都会跑?"8 ^# F0 ?' S. y8 G* G- X
  有庆脑袋马上就垂下了,他走到墙角拿起篮子和镰刀,我问他:
4 q1 W" o5 }; G6 a9 M  "记住我的话了吗?", Z* u$ @$ _; a/ I, `
  他走到门口,背对着我点点头,就走了出去。% M3 d' A( ?7 s3 D6 i3 g) w* q/ n
  那一年,稻子还没黄的时候,稻穗青青的刚长出来,就下起了没完没了的雨,下了差不多有一个来月,中间虽说天气晴朗过,没出两天又阴了,又下上了雨。我们是看着水在田里积起来,雨水往上长,稻子就往下垂,到头来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全淹没到了水里。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哭了,都说:/ V0 a8 `$ s3 N: {& Y' J9 R
  "往后的日了怎么过呀?"$ O5 w: A3 M: U# f( n
  年纪轻一些的人想得开些,总觉得国家会来救济我们的,他们说:
6 F, v% d1 n  S% T  "愁什么呀,天无绝人之路,队长去县里要粮食啦。"
: Q8 ~9 h( x6 O% D; v  队长去了三次公社,一次县里,他什么都没拿回来,只是带回来几句话:7 p( Z) B/ ~. `/ Z( U9 j
  "大伙放心吧,县长说了,只要他不饿死,大伙也都饿不死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2
那一个月的雨下过去后,连着几天的大热天,田里的稻子全烂了,一到晚上,*绱倒?*是一片片的臭味,跟死人的味道差不多。原先大伙还指望着稻草能派上用场,这么一来稻子没收起,稻草也全烂光了。什么都没了,队长说起来县里会给粮食的,可谁也没见到有粮食来,嘴上说说的事让人不敢全信,不信又不敢,要不这日子过下去谁也没信心了。# [" o, L# t6 K1 E; L
  大伙都数着米下锅,积蓄下来的粮食都不多,谁家也不敢煮米饭,都是熬粥喝,就是粥也是越来越薄。那么过了三、两个月,也就坐吃山空了。我和家珍商量着把羊牵到城里卖了,换些米回来,我们琢磨着这羊能换回来百十来斤大米,这样就可以熬到下一季稻子收割的时候。  }! ]5 A* m9 t" {
  家里人都有一、两个月没怎么吃饱了,那头羊还是肥肥的,每天在羊棚里中咩咩叫时声音又大又响,全是有庆的功劳,这孩子吃不饱整天叫着头晕,可从没给羊少割过一次草,他心疼那头羊,就跟家珍心疼他一样。
# y/ R" N$ Y8 N' \  我和家珍商量以后,就把这话对有庆说了。那时候有庆刚把一篮草倒到羊棚里,羊沙沙地吃着草,那声响像是在下雨,他提着空篮子站在一旁,笑嘻嘻地看着羊吃草。2 r: d$ Q' u0 n+ X& \( |7 m' G+ k
  我走进去他都不知道,我把手放在他肩上,这孩子才扭头看了看我,说:
2 I* O& K: x# X# z5 p* d9 R  "它饿坏了。"
" n  M4 U2 L! _1 z' \  我说:"有庆,爹有事要跟你说。"9 f, h  W, M$ f  x# ]
  有庆答应一声,把身体转过来,我继续说:
0 b2 C& i# O! j; s  "家里粮食吃得差不多了,我和你娘商量着把羊卖掉,换些米回来,要不一家人都得挨饿了。"7 c1 u7 S( c. o/ ?5 m: i
  有庆低着脑袋一声不吭,这孩子心里是舍不得这头羊,我拍拍他的肩说:
! r' x2 H+ r, {' `% j* M  "等日子好过一些了,我再去买头羊回来。"
( |, e; R& p. L- `- g  有庆点点头,有庆是长大了,他比过去懂事多了。要是早上几年,他准得又哭又闹。我们从羊棚里走出来时,有庆拉了拉我的衣服,可怜巴巴地说:2 I0 G/ ~. T  C, y
  "爹,你别把它卖给宰羊的好吗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2
我心想这年月谁家还会养着一头羊,不卖给宰羊的,去卖给谁呢?看着有庆那副样子,我也只好点点头。
( {* W' g  e- O  第二天上午,我将米袋搭在肩上,从羊棚里把羊牵出来,刚走到村口,听到家珍在后面叫我,回过头去看到家珍和有庆走来,家珍说:. f$ \0 [" v; S% P! G
  "有庆也要去。"% G* g. U1 T( Q. ]- ~, M
  我说:"礼拜天学校没课,有庆去干什么?"
1 T* g5 p2 m* I7 R  家珍说:"你就让他去吧。"; p( X& H; z6 A" f0 Y+ @  n
  我知道有庆是想和羊多呆一会,他怕我不答应,让他娘来说。我心想他要去就让他去吧,就向他招了招手,有庆跑上来接过我手里的绳子,低着脑袋跟着我走去。
% ~; J$ n0 z  P* l' F: n9 j7 d. u  这孩子一路上什么话都不说,倒是那头羊咩咩叫唤个不停,有庆牵着它走,它时时脑袋伸过去撞一下有庆的屁股。羊也是通人性的,它知道是有庆每天去喂它草吃,它和有庆亲热。它越是亲热,有庆心里越是难受,咬着嘴唇都要哭出来了。
1 e& {; Q3 b$ Y+ N% z, Q  看着有庆低着脑袋一个劲地往前走,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,就找话宽慰他,我说:
  _0 Y, C. j( M. L/ V; W  "把它卖掉总比宰掉它好。羊啊,是牲畜,生来就是这个命。"
+ @" o' a3 L) E) F! v  走到了城里,快到一个拐弯的地方时,有庆站住了脚,看看那头羊说:
; m$ h% |1 d9 m3 q  "爹,我在这里等你。"3 N: ?: k# T7 g
  我知道他是不愿看到把羊卖掉,就从他手里接过绳子,牵着羊往前走,走了没几步,有庆在后面喊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2
"爹,你答应过的。"
4 l, r1 t/ l' t( ?0 t3 s5 S  我回头问:"我答应什么?"1 n; Y  `5 C  L
  有庆有些急了,他说:1 \6 Z8 `4 I7 v+ L$ W
  "你答应不卖给宰羊的。"
; L: `7 N3 D6 {1 G7 a/ p  我早就忘了昨天说过的话,好在有庆不跟着我了,要不这孩子肯定会哭上一阵子。我说:
5 ]& N8 Q% c" \/ t  |  "知道。"
& l# X$ l& Z5 Z  我牵着羊拐了个弯,朝城里的肉铺子走去。先前挂满肉的铺子里,到了这灾年连个肉屁都看不到了,里面坐着一个人,懒洋洋的样子。我给他送去一头羊,他没显得有多高兴。
- D* i$ h' \5 F' x3 g  我们一起给羊上秤时,他的手直哆嗦,他说:
5 V. p* _: j& S' f- d- n  "吃不饱,没力气了。"
* e. s: U$ m  L  连城里人都吃不饱了。他说他的铺子有十来天没挂过肉了,他的手往前指了指,指到二十米远的一根电线杆,说:
7 W! T  S. z0 E9 D; e$ V  V- H  "你等着吧,不出一个小时,买肉的排队会排到那边。". Z7 Z# @3 n  Q; J% Z! n
  他没说错,才等我走开,就有十来个人在那里排队了。米店也排队,我原以为那头羊能换回百十来斤米,结果我只背回家四十斤米。我路过一家小店时,掏出两分钱给有庆买了两颗硬糖,我想有庆辛辛苦苦了一年,也该给他甜甜嘴。
+ s" U$ j  c% a8 e  V4 P  我扛着四十斤大米往回走,有庆在那地方走来走去,踢着一颗小石子。我把两颗糖给他,他一颗放在口袋里,剥开另一颗放进嘴里。我们往前走去,有庆将糖纸叠得整整齐齐拿在手上,然后抬起脑袋问我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2
"爹,你吃吗?", G5 X) q6 Z: @1 v! {  I4 `
  我摇摇头说:"你自己吃。"% ]! B5 o$ f* w4 m# [# K
  我把四十斤米扛回家,家珍一看米袋就知道有多少米,她叹息一声,什么话也没说。最难的是家珍,一家四张嘴每天吃什么?愁得她晚上都睡不好觉。日子再苦也得往下熬,她每天提着篮子去挖野菜,身体本来就有病,又天天忍饥挨饿,那病真让医生说中了,越来越重,只能拄着根树枝走路,走上二十来步就要满头大汗。别人家挖野菜都是蹲下去,她是跪到地上,站起来时身体直打晃,我见了心里不好受*?运?担*
  A! j" x  F6 _) G3 C3 b: E  "你就别出门了。"
, C% d+ Z3 e) X  u9 B1 Z# M3 c  她不答应,拄着树枝往屋外走,我抓住她的胳膊一拉,她身体就往地上倒。家珍坐到地上呜呜地哭上了,她说:
5 q2 Z6 o4 F% E9 h4 x$ ]  X9 t  "我还没死,你就把我当死人了。"2 Y7 \! H4 ^' t' @) c0 l
  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。女人啊,性子上来了什么事都干,什么话都说。我不让她干活,她就觉得是在嫌弃她。
9 v  t) J$ ?4 r" O' s5 ]4 ~$ Y  没出三个月,那四十斤米全吃光了。要不是家珍算计着过日子,掺和着吃些南瓜叶,树皮什么的,这些米不够我们吃半个月。那时候村里谁家都没有粮食了,野菜也挖光了,有些人家开始刨树根吃了。村里人越来越少,每天都有拿着个碗外出去要饭的人。队长去了几次县里,回来时都走不到村口,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,在田里找吃的几个人走上去问他:; a* \1 m6 ?" O$ j! E
  "队长,县里什么时候给粮食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3
队长歪着脑袋说:"我走不动了。"
; q' o% c  q6 @, Y8 U  看着那些外出要饭的人,队长对他们说:0 T; C6 z" m" d6 O
  "你们别走了,城里人也没吃的。"
( J: s  b. C  \& _9 J- j  明知道没有野菜了,家珍还是整天拄着根树枝出去找野菜,有庆跟着她。有庆正在长身体,没有粮食吃,人瘦得像根竹竿。有庆总还是孩子,家珍有病路都走不动了,还是到处转悠着找野菜,有庆跟在后面,老是对家珍说:
* W& k9 X7 p/ c- l5 \' U- [, a  "娘,我饿得走不动了。"
) b# Y' ^- h9 m/ D  家珍上哪儿去给有庆找吃的,只好对他说:! D* f. y. A6 k2 O0 @
  "有庆,你就去喝几口水填填肚子吧。"
0 P1 Q9 p1 V$ o$ Q5 n  R  有庆也只能到池塘边去咕咚咕咚地喝一肚子水来充饥了。: @' s+ j5 h1 b: o
  凤霞跟着我,扛着把锄头去地里掘地瓜。那些田地不知道被翻过多少遍了,可村里的人还都用锄头去掘,有时干一天也只是掘出一根烂瓜藤来。凤霞也饿得慌,脸都青了,看她挥锄头时脑袋都掉下去了。这孩子不会说话,只知道干活。# i% j: h0 x9 V  O
  我往哪儿走,她就往哪儿跟,我想想这样不行,我得和凤霞分开去挖地瓜,老凑在一起不是个办法。我就打着手势让凤霞到另一块地里去。谁知道凤霞一和我分开,就出事了。( [" ?4 h( c7 v/ F
  凤霞和村里王四在一块地里挖地瓜,王四那人其实也不坏,我被抓了壮丁去打仗那阵子,王四和他爹还常帮家珍干些重活。人一饿就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,明明是凤霞挖到一个地瓜,王四欺负凤霞不会说话,趁凤霞用衣角擦上面的泥时,一把抢了过去。凤霞平常老实得很,到那时她可不干了,扑上去要把地瓜抢回来。王四哇哇一叫,旁边地里的人见了都看到是凤霞在抢。王四对着我喊:# N$ H3 z% D2 v# ~) P& q6 [7 S$ n" j
  "福贵,做人得讲良心啊,再饿也不能抢别人家的东西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3
我看到凤霞正使劲掰他捏住地瓜的手指,赶紧走过去拉开凤霞,凤霞急得眼泪都出来了,她打着手势告诉我是王四抢了她的地瓜,村里别的人也看明白了,就问王四:
5 e4 V$ s: a" o' f  "是你抢她的?还是她抢你的?"% Y. ^! o9 Z4 X( H  C1 {, _
  王四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,说:' p* X. i5 q7 K2 F' h. U
  "你们都看到的,明明是她在抢。"! _: r2 z+ m0 m8 H/ g9 o
  我说:"凤霞不是那种人,村里人都知道。王四,这地瓜真是你的,你就拿走。要不是你的,你吃了也会肚子疼。"
) ~+ u/ X+ K4 n, c9 F& W5 e- |. v  王四用手指指凤霞,说道:
. N1 C4 E9 ~: o8 v  "你让她自己说,是谁的。"
& d" z" u- O8 k; Y  他明知道凤霞不会说话,还这么说,气得我身体都哆嗦了。凤霞站在一旁嘴巴一张一张没有声音,倒是泪水刷刷地流着。我向王四挥挥手说:
5 m) z* P% j  J# J" X2 m  "你要是不怕雷公打你,就拿去吧。": @( ]) T/ s* P1 K& g3 ^1 `' G
  王四做了亏心事也不脸红,他直着脖子说:
$ M, ^7 E- A, T4 Y4 P' x) `  "是我的我当然要拿走。"
; S& @( u' G; M; O  说着他转身就走,谁也没想到凤霞挥起锄头就朝他砸去,要不是有人惊叫一声,让王四躲开的话,可就出人命了。王四看到凤霞砸他,伸手就打了凤霞一巴掌,凤霞哪有他有力气,一巴掌就把凤霞打到地上去了。那声音响得就跟人跳进池塘似的,一巴掌全打在我心上。我冲上去对准王四的脑袋就是一拳,王四的脑袋直摇晃,我的手都打疼了。王四回过神来操起一把锄头朝我劈过来,我跳开后也挥起一把锄头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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